长生树,智多罗,巴蛇取胆不死果,一碗甜羹敬大河,螣蛇赠药轮回破。
周宅的后院有一处地下暗门,梁布泉跟着郑老太太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的台阶,地面才总算变得一马平川。老太太拍了两下手,幽暗且逼仄的地下世界才总算亮起了莹莹的火光。这里与其说是周家祖辈建起来的地窖,倒不如将之称为关押犯人的地牢。四围的墙面尽数都由水泥浇灌而成,摸上去冷冰冰湿漉漉的,上头还沁着汗水一样细细密密的水珠。一排排悬挂在墙上的灯笼,各个由些个皮影小人伸手擎着,笼里的火光也不像往常的赤红色,反倒是迎着一抹青蓝色的冷光。
火焰燃烧需要足够的氧气供给,这地牢距离上方的地面这么远,理应是空气稀薄才对。可是青蓝色的火焰将这地牢照得亮如白昼,却压根也没有影响到两个人的呼吸。梁布泉错愕地在地牢的入口处站了许久,也没感觉到胸口处有一丝一毫的压抑窒息之感。就不由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个灯笼的下头,踮起脚尖想要好好查验一下灯笼里面的火苗,究竟是仰仗着什么东西才能燃烧。
老太太却在这时候立刻喝止住了梁布泉的行动。
照她的话说,不想死的话,就趁早离那些灯笼远点。
毕竟两个人先前在周宅里头,还曾经剑拔弩张地打过一架。若让梁布泉仅凭着三言两语就对老太太放下戒心,那显然也不正常。
前者被老太太呵得一愣,缓缓地缩起了手,叉着腰对老太太笑道:“你这灯笼……不一般啊!”
“听说过萤囊映雪的故事吧?”
老太太也没回头,哑着嗓子继续道,“这灯笼就是囊,灯笼里装的也不是火,是……”
“是肃螟?”
传说东海之滨有一处苦寒之地名唤鞠陵山,这神山四围虽是万象如春,可深山里头却是常年风雪弥漫,一派肃杀之景,深山之中的走兽飞禽,常以浑厚的毛发抵御寒冷,而且平日里常常以冻土岩冰作为果腹的食物。
这鞠陵山上,终日铅云寒瘴弥漫,白天不见太阳,夜晚不见星星月亮。生活在山里的百兽只能仰仗一种名为肃螟的小虫,在尾部上冒出的点点微光作为指引视物。可是这虫子兴许也是受了苦寒之地的寒气影响,但凡是接触到虫身的活物,都会迅速令自己的身体开始萎缩,不出片刻,便会被这小虫吸干了体内的筋骨阳气,化成具一碰就碎的尸骨。
肃字向有凋敝之意,这小虫形若螟蛉,所以得了个肃螟的称呼。赵友忠早先曾跟梁布泉提过一嘴,说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师兄弟几个人去过一趟鞠陵山。本想着在山上能遇见禺疆这类掌管北方瘟风的大神,求来三两个价值千金的宝贝。结果几个人没等爬上半山腰呢,就让浩浩荡荡的邪风给逼回了船上。
当时他们带着三五十个身怀绝技的好汉上山,就是因为一个年轻人的手爪子不干净,临走的时候用衣服裹了只肃螟回来,结果害得那三五十人全部被虫子给吸干了精魄,他们师兄弟几个人,也险些成了这小虫的盘中之餐。
归结起来一句话,见着自己不认识的物件,可千万别拿手去碰,也千万别给它带回家。越迷人的东西越危险,你说不准带回去的是个宝贝,还是个灾星。
就连朝廷里的四炷香堂都谈之色变的虫子,反倒被这郑老太给掏了窝。看这灯火通明的地牢,恐怕拥有的肃螟没有个上万,也有几千了。没成想,方才在周宅里头被梁布泉给牵着鼻子走的老太太,竟然还有这样惊人的本事。
老太太一听说梁布泉认识这小虫,不由得回过头来,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不错啊,还认识这种虫子呢?”
“啊,我爹提过这玩意……”
梁布泉没敢把老哥几个在鞠陵山险些叫虫子团灭的事给说出去,打着哈哈继续道,“这玩意挺邪性的哈……听我爹说……这玩意还会吸人阳气。”
“吸人阳气的是鬼,何况四炷香堂从来也不相信鬼神之说!啥玩意叫吸阳气啊,不过是这群小虫的体质极寒,会瞬间腾干活物的五脏六腑罢了。”
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继续道,“不过你的几个老爹也的确是不一般啊,老太太我之所以能捉来这么多的小虫子,还得多亏了祖师爷传下来的皮匠手艺,总是如此,还折了我百十来副皮影呢。那四炷香堂肉体凡胎的,惹了这群造瘟的虫子,竟然还能全身而退?有大能耐的人,果然是不一般。”
老太太的两句话带着三分敬佩,七分嘲弄,显然是对金门这四炷香堂颇有微词。不过却也误打误撞地,解开了梁布泉心里头的困惑。
郑老太之所以能一下子捉来这么多只肃螟,并不是因为她的本领比梁布泉的几个老爹更强,只是在于郑老太平素学的就是驱使傀儡皮影的能耐,用不着直接跟虫子接触,自然不会受到虫子的影响。
可是这群螟蛉横在地牢里面,跟梁布泉他们几个就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宣纸。任由这群螟蛉就这么在俩人的身边悬啊悬的,万一出现点什么意外,恐怕他们连跑到地面上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梁布泉也没接着老太太阴阳怪气的话茬接着往下聊,而是突然之间蹦出来一句:“说句不该说的啊,郑前辈……您就不怕这虫子咬破了灯笼纸,再跑出来?”
老太太盯着灯笼里时隐时现的虫影悠悠道:“它们不会飞出来的。”
“不会?”
知道灯笼里装的是些啥东西了,梁布泉的右手就一直没从匕首上放下来,“你凭啥说它们不能往外飞?你又不是虫子!”
“我不是虫子,但我多少也做了当家的几十年的妻子。”
老太太的眼神当中波光流转,盯着那群虫子的飞影,恍若出了神,“你爹没跟你说过,肃螟是全天下最忠贞的虫子吗?”
依着郑老太的话说,每个灯笼里头,都装着一雌一雄的两只虫子。这肃螟和其它的昆虫不一样,唯独它们是将一夫一妻的行为贯彻了一辈子。雌虫育子,雄虫发光,每只肃螟的生命只有半年,半年以后雄虫枯萎化成灰烬,而雌虫也会在诞下一雌一雄两只肃螟以后,紧跟着雄虫而去。
她每隔半年,都会叫皮影扯断雌虫的六条细腿。雌虫没法离开灯笼,雄虫就是长了翅膀和獠牙,也不会舍下雌虫自己逃命。为啥俩人下了地牢以后,这老太太一拍手就能引得所有雄虫都亮起了尾巴上的灯?
这虫子只有在捕猎和盛怒的情形下,才会把尾灯给亮起来。它们给地牢点灯,并不是在欢迎人类的光顾,而是因为恨。它们时时刻刻都想杀了郑老太太,将之挫骨扬灰给自己的妻子报仇,可是又因为雌虫离不开灯笼,而只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亮着尾灯在薄薄的宣纸里面乱撞。
“有了爱人的活物,就有了念想;有了念想,就有了弱点。”
老太太的嘴唇有些颤抖,又漠然地扭过了脑袋,“虫子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所以你仅仅是为了给地牢照亮,就掰断了这么多肃螟的腿?”
梁布泉只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明明可以没有这座地牢的,你明明用不着害得这么多虫子不得安宁啊!”
“你倒是教育起我了?”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没有回头,“你是因为什么来的我们南昌城,又是为的什么逼着我把你带到了周家的地牢里面,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是周老太爷的大太太,只要能有一点希望,我就要想方设法地救他还阳!我不是被你折了腿的肃螟吗?你光是心疼那群虫子,可什么时候心疼过我们这群活人?”
梁布泉叫老太太给说得语塞。
遥想那群背负着二十八道仙煞的崽子们,想想赵友忠和变成了大树的贾姑娘,他自己岂非也是被人折断了腿的肃螟?他现在做的事,当真是自己心甘情愿而有意为之的吗?人还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旁人的故事总会叫他们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呢?
自己的一辈子,岂非也是给活得一塌糊涂?
梁文生早先在撇下他离开之前,就总是喜欢哼哼些个他听不懂的陈词滥调。记得有一次,年幼的梁布泉曾经问过亲爹,自己的亲娘跑到哪去了。结果梁文生跟他讲了个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
那时候梁布泉的岁数还小,立马就被马嵬驿兵变和唐玄宗一蹶不振的故事给感动得一塌糊涂。老头子当年摸着他的脑袋又哼哼了一句诗,他说:“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梁布泉小的时候听不懂,不明白为啥亲爹突然又跟他背上了唐诗三百首。到今儿个再品味起那老瘸子说过的话,他的心里只觉得一揪一揪地疼。
别人的故事再如何动人,那都是别人的故事。回头看一下自己的一辈子吧,值得人落泪的,不会比别人更少。
老太太这会已经走出了窄道,进入了看似更为宽敞的大厅当中:“想什么呢?”
梁布泉被喊得微微一颤,旋即结结巴巴地应道:“啊?哦……我……我这就来。”
我的亲娘,究竟是怎么撇下的我,离开这个人世的?再或者说,我的亲娘兴许压根就没死?
“长生药,宗三老爷,还有三茅花树阵。你要的答案,都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