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狼口岗子的两座土包上,眨眼之间呼呼啦啦地下来了二三十头野狼。灰白色的皮毛,长嘴尖耳,那眼珠子惨绿惨绿的,趁着银白色的月光,活像是山口老坟上的鬼火那般阴森可怕。
梁布泉和几个崽子扒着门帘缝隙往外头看,只见那领头的一只巨狼足有个半岁的公牛那般大小,光看那老狼白花花的爪子,都赶得上一个成年男人的脑袋瓜子了。
这会儿群狼刚刚汇聚到他们早上才打好的碃子附近,领头的老狼是嗅完了天上,嗅地上,顺着人气儿一路嗅到了矿坑旁边,又“呼啦”一下把脖子扬了起来,坐直了身子,借着月色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矿坑愣神。过了足有半晌,老狼这才又重新爬了起来,好像打定了什么信念一样,晃了晃斗大的脑袋,朝着几只半大公狼低吼了几声。
被点到名字的几只公狼从嗓子里发出了一阵让人牙酸骨酥的“嘤嘤”声,夹着尾巴抻腿弓腰,一个劲地往后退,还有几个围着老狼又跑又跳,撒着欢地转圈,显然是不想往坑里面跳。
老狼对着这几只不听命令的半大公狼又是一阵低吼,随后一巴掌拍倒了一只公狼,上去就要咬它的脖子。
那充满了蛮荒兽性的狼叫声立刻响彻了整个岗子。
梁布泉只感觉,他握着烟袋锅子的那只手都开始有些打滑了,明显是因为太过紧张,手心里冒汗,给这烟袋锅子沁的。
趴在他下头的一个崽子,压低了嗓子颤声道:“他们这是干啥呢?老狼要吃了他们的崽子?”
“狼这玩意可和人不一样,这玩意最仗义,就是一窝狼里头遇见个折胳膊断腿的,狼群都能把它养活到死。”
万幸那碃子距离他们搭的简易窝棚还有点距离,梁布泉死死地盯着狼群,咬着牙咽了口唾沫,“老狼这是在教育那些小狼崽子呢,不听话的,就拿咬脖子来威胁一下子,实在管不住的,大不了就轰出狼群,或者在一口咬死。”
“你刚才不是还说这玩意仗义吗?”
“废话!你们绺子里头能给刺头留地方吗?”
就见那只老狼叼着半大公狼后脖梗子上的那块皮,不住地从嗓子眼里发出“呼噜噜”的低吼声,半大公狼挣扎了几下,随后就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梁布泉定了定神,接着道,“闹事不服管的,在狼群里面那就是在挑战狼王的权威,你看那只年轻的把尾巴夹起来了吧……这就是认怂了!瞧着吧,这几只半大公狼全都得再下到碃道里头。”
“可是……碃道里头有啥呀?”
又有个崽子问了,“咱今天早上,不是把那几个兄弟的尸首都给埋起来了吗?那里头应当是啥也没有了吧……难不成这老狼头头闻错味了?”
“对呀!”
另一个崽子也接口道,“而且我看那群半大公狼好像不愿意下到碃子里头,他们好像是……害怕?它们能怕啥呢?”
梁布泉也不是傻子,崽子们能看出来的问题,他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这里的门道他越是深想,越觉得后脊梁骨发毛。
狼是狗的老祖宗,狗鼻子都能闻出来的东西,狼不可能闻不到。更何况,出主意下矿坑的明显试着狼群里头的狼王,这老狼能统治这么一大波狼群,靠的自然不止是打架厉害。狼王活了这么长时间,很明显也有充分的狩猎经验。
贼不走空,狼不白忙。
这碃子的确在早上刚刚被人收拾了一遍,可是晚上还没人进去收拾呢。
别忘了,刚刚在窝棚外头,可才丢了三个崽子。
这一点但凡要是细想都能弄明白,可最关键的是,这群半大公狼在怕什么呢?
都说“好虎架不住一群狼”,这可是二三十只半大公狼组件出来的狼群啊!像这种体制的狼群,别说是老虎了,就是熊瞎子它们都干照量一下。那碃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连这群老虎狗熊都不害怕的野狼都不敢下去呢?
四五只半大公狼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了坑道,剩下那十几只野狼,围着碃道蹲成了一个圈。没过半晌,就听见里头传出了一阵又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惨叫,外头的只野狼立刻坐了起来,围着碃子又是低吼,又是哀嚎。又是半晌的光景,就只有一只野狼尾巴朝后,倒退着从碃道里爬了出来,再看它那模样,也只能用个“惨”字来形容。
尾巴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下去了一半,白骨连肉血淋淋地在外头露着,只有一丁点狼皮把那尾巴缀在它的屁股上。这半大公狼的后背叫人活生生地撕下了一大块肉皮,一只耳朵还被齐根撕了下去,少了一只眼睛,嘴角还在涔涔地向外淌着血。
可是这头半大公狼的嘴里,还是死死地叼着一件衣裳。
一件人类的衣裳。
那半大公狼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具尸体从碃道里头拖了出来。等里头的人彻底被拽出了碃道以后,这头狼也终于像是完成了毕生使命一样,“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头狼领着头仰脖子对着月亮哀嚎了一声,剩下的群狼也学着老狼的样子,倒着耳朵,伸长了脖子对着月亮嚎叫。
底下的崽子,借着月色一眼辨认出了那具尸体的来历,禁不住喊出了声:“张铁柱子!我草,刚才他还在我旁边的!他啥时候死的……”
这崽子还想问为啥张铁柱的尸体会跑到碃道里面去,为啥下去了四五只野狼,只活着出来了一个,是什么玩意把这只野狼给咬成了这样,还有,为啥他们早上在碃道里的时候,就没见着晚上这么多的古怪。
但是他憋在后面的话,全让梁布泉的一只大手给捂了回去。因为实在是太过紧张,梁布泉差点把这个崽子给活活捂死,要不是那崽子又是拍他大腿,又是掐他胳膊的,他还真的一个不小心,给那崽子捂到个地老天荒。
“艾玛……你干啥呀你……你差点给我憋死!”
“小点声!那玩意的耳朵贼!你他娘的就这么着急下去陪你的张铁柱子?”
老狼的三角耳朵转了两转,似乎有意无意地朝着他们的简易窝棚瞥了一眼。
单单就是这么一眼,还没睡着的几个人,就又是无端地起了一层白毛汗。
就像是梁布泉说的那样,野狼这种动物,最讲究江湖义气。见着自己的兄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矿洞里头,余下的十来只野狼,对着碃道又是低吼,又是龇牙,大有一副要给兄弟血债血偿的豪气。
可反观那个碃道,却像是几十年都没人光顾的深潭一样,就算你往里头扔下去一块大石头,都溅不出半点水花。
有那么三两只更年轻点的公狼,狂啸着就要往碃道里面冲。老狼又是咆哮了一通,拿爪子就地拍翻了两个,剩下的那一个,用嘴叼着尾巴给生生地拽了回来。
群狼又是伸腿弓腰地冲着狼王叫唤,而那只狼王则终于缓缓地把脑袋,转向了梁布泉他们的简易窝棚。
“完了!我日他个姥姥的!”
梁布泉的心里猛一翻个,手指甲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抠进了肉里,“叫唤吧!让你叫唤!那帮畜生奔着咱们来了!”
只听狼王对着月亮又是一通嚎叫,几十只野狼应声而动,朝着他们的简易窝棚就飞奔过来。
“妈呀!这么多狼!这他娘的可咋整!”
“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他娘的咋就这么倒霉啊,第一次看碃子就他娘的碰上狼了!”
“还吵吵啥啊,不就是狼吗?”
余下的那个崽子说着话就抄起了手里的响子,“来一个老子崩一个,来一双老子崩一双!”
梁布泉看见响子了就想大喊,只可惜他那句“别开枪!”才刚刚说出口,一只狂奔中的野狼就因为肩膀中弹,而“咣叽”一声摔在了半道上。
那野狼少说也有三十来斤,摔在黄泥土地上,立刻就溅起了一大团烟尘。那几个崽子还来不及庆祝呢,十几只野狼立刻红着眼睛,冲出了黄沙烟瘴。
它们那眼珠子通红一片,就像是噙着血,嘴丫子旁边的涎水扯着线地迎风飘荡,满口哈气随着它们身体的一起一落,有规律地向外喷薄,就连那个肩膀负伤的野狼,不知何时也喘着粗气从后头跟了上来。
土枪不比盒子炮,得打一枪上一次膛,上回在对付伥鬼恶虎的时候,这土枪的问题就已经暴露无遗了。几个崽子哪见过这场面,哆哆嗦嗦地还要接着上膛打狼,可是因为实在太过紧张,子弹才刚从兜里掏出来,就一个不小心,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你装枪上膛就是再快,还能快得过这群狼吗?
照常理来说,野兽通常都是怕人的。
为啥?
别看咱们人类在这些狼熊虎豹面前,显得有点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咱们有刀有枪,所以别看那野狼凶猛,再厉害的野兽也不愿意和人有正面冲突。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时下正是十月下旬,秋收末尾眼瞅着就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狼群也得过冬存粮。许是这群野狼实在饿得没办法了,这才进了人类的活动区。这群野狼准是一开始就闻到了死尸身上的血腥气,本打算进矿洞里掏两个死尸出来就走,怎奈何进去了四五个,却只出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
咱先前说了,野狼是群最讲江湖义气的动物,眼瞅着兄弟死了,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听见这简易窝棚里头有响动,那里头的气味又和碃道里面的味道大差不差,自然要过来寻仇。猫在窝棚里的崽子,好死不死地又偏要在这时候打伤了它们狼群里头的一只伙计,它们不找你拼命那都是怪事。
说时迟那时快,群狼眨眼之间就冲到了简易窝棚旁边。
梁布泉咬着后槽牙把心一横,心想着:去他娘的,死就死了!拎起手里的黄铜烟袋锅就准备和这群野狼拼个鱼死网破。
这时候刚巧一只干瘦的老手悄咪咪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只听赵老瞎子在他耳畔轻声道:“你给老头子我坐下吧!”
这九个字一落,就好像是金石坠地,掷地有声,屋子里头霎时之间是灯火通明。
野狼狡猾,一个怕响,再一个就是怕光。
见着原本漆黑的屋子转瞬之间亮起了火光,刚才还叫唤得起劲的狼群,霎时间变得哑然一片,群狼瞬间就给这不大的简易窝棚围做了一团。
只听一个糙汉子,半梦半醒地骂了一句:“娘个炮仗的,谁呀,大晚上开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