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合葬的墓穴是在绺子的后山,秧子房后院的一片深山老林里头。
赵老瞎子选的地儿,梁布泉抗的幡,冯三爷摔的盆。
张老五不知打哪找了一大票子壮劳力,一帮人是连敲锣带吹唢呐,纸钱满天又哭声阵阵,队伍里纸人纸房子纸马纸枪炮是应有尽有,想必冯三爷这是希望那些死难的兄弟,去到阴曹地府,也别因为手里头没家伙而受人欺负。
过城寨,穿树林,没多大功夫几个人就到了地儿。密密匝匝的树林子里头,是个宽十丈,长二十丈,深有六尺的大墓葬坑,四周围堆的泥巴活像是圈小山一样。
合土下葬在旧时候有不少规矩,可这绺子里头尽是些个江湖中人,为了一切从简图快,不少老百姓之间的老讲,全都让冯三爷给对付掉了。
好比说扶灵抬棺的时候,棺材本应不允许落地。老讲里头都在乎个风水起运,棺材第一次落下来的地方,就算做亡魂的安眠地。如果没到葬坑呢,就先把棺材放下,会叫那片土壤浸满凶丧之气,难保死鬼不会为祸一方。照常老死病死的尸身倒还好说,这帮却都是些个横死的亡命之徒,坏了当地的风水倒还是小事,万一在这留下几缕残魂,那恐怕寨子里头未来都将永无宁日。
然而在冯三爷看来,他这佛顶珠的山头近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邪乎事,恐怕早就已经是颠阴倒阳,风水大乱了。这叫虱子多了不怕痒,债主多了不压身,更何况他们平日里仗着一杆响子一把刀,自来是杀伐无度,满手血腥。要是真怕恶鬼来缠,绺子里的这些人也犯不上落草为寇了。
所以这一出落土下葬,没有打阳遮伞,也没有喊山引魂。到了地儿,落了棺,冯三爷是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从赵友忠的手里接过了那只引魂的大公鸡,一刀就给这活鸡抹了脖子。
杀领魂鸡还有讲究,这一刀下去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一刀下去不能让鸡立刻死掉。就看那只红毛红爪的大公鸡,歪着个脑袋是一边惨叫,一边扑棱着翅膀跳进了墓坑里头。也没人顾得上那一地凤凰毛,唢呐声一起,赵老瞎子扯着脖子喊了句:“龙入归墟虎进林,各路英雄安生地;今朝与君为兄弟,来生再结未了因。合棺入土,亡魂归之孝子贤孙!跪”
满林子的苦主是呼拉拉地跪了一片,唢呐凄切,哭声阵阵。
冯三爷在地上捧了一抔黑土,象征性地在墓坑里撒了一把,红着眼睛哽咽道:“哥几个别挂念着绺子,咱在聚义堂一个脑袋磕下去拜过把子。往后你们的爹娘,就是我冯老三的爹娘,你们的妻儿,冯老三就是活出这条命去不要,也要保他们周全……活了这十来年,到头来都他娘的一样,还得成了地上的泥巴。哥哥没本事,让你们先走了一步,不过弟兄们放心,狼口岗子上的宝贝兹要是挖出来,有我的一份,就有你们爹娘老小的一份!哥哥现在还脱不开身,害死你们的王八犊子,咱还没给他逮着,哥哥先不能走。哥几个先给咱们蹚蹚道,如今这个年月,说不准啥时候咱就下去跟你们团圆……你们就……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咱们能顺利地撬开狼口岗子上的碃子,保佑咱们能今早抓着害死你们的王八犊子,以慰你们的在天之灵!”
梁布泉是先扛幡,再扶灵,落了棺材之后,和齐老虎是一左一右立在王二太太的棺材旁边。现在杠头已经把王二太太的那口棺材给抬进了墓坑里头,望着那十来个杠头一锹一锹地往坑里头顺土,梁布泉的眉毛也是越拧越深。
怎么呢?
他也说不出来,但是影影绰绰地就觉着王二太太的棺材有古怪。
这王二太太许是和其余的几个崽子身份不同,棺材的样式也并非是那些寻常的黑皮棺材。那叫一个红木板子拉金线,常日里富家的大小姐香消玉殒的时候才用得上这样的材质。他在平日里,也没少跟着赵友忠蹚过白事,心里头也知道,这种棺材造价昂贵的主要原因,不单单是源于木料本身。
打棺材的人在刨木上漆的时候,会在棺材里外先抹上一层松油,一来是为了防止漆面受损,再让棺材里头返潮,二来也是为了保证下葬的故人能走得体面,不至于在夏天停灵的时候,身上再散出臭味。
按理说,这红板子金线的棺材,应当从里到外地透着股子幽香才对。
可是装着王二太太尸首的这个却不一样,他扶灵的时候曾经偷偷地摸了一把面料材质,漆面和棺材本身都没啥问题,香味倒是也够,只是那抹子淡淡的松香,却香得有些发贼。就像是鸭肉当成羊肉烤了那样,味道对,口感对,可偏偏就是说不上,到底啥地方有古怪。
今时不同往日,梁布泉先前因为自己的错漏害死了这老些个人,他自然在心里头是更加的小心谨慎。
合棺入殓,那是一个人这辈子里少有的几件大事,如果那棺材真没问题,而是他自己疑心生了暗鬼,耽误了下葬的时辰,外加辱没死者的罪名,他可再也扛不起了。
梁布泉又悄悄地瞥了一眼赵友忠,谁料那老瞎子是神色淡然地拄着盲杖立在墓穴旁边,显然是没有察觉出这幅棺材的异样。
旁人的鼻子未经训练,他们闻不出怪味也就算了,可这老瞎子为啥还能这么稳当?即便这老瞎子还是在试探我的本事,也总该有个轻重缓急吧?难不成,真是老子自己闻错了?
正在这梁布泉寻思的光景,葬坑周围铲土的动静却是戛然而止。原本还连哭带号的几个人,一听见铲土的声音听了,连忙抬起脑袋查看缘由。
冯三爷摸出了腰上的响子,呼拉一下就站了起来,对着那群杠头怒骂道:“我/草/你们祖宗!不想活了是不是?干他妈啥呢?我兄弟最后一程,不让他们走的消停?”
那几个杠头叫冯三爷吓得是张口结舌,亏了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一点的站出来说话,结结巴巴道:“爷!不……不是我们不想挖……您真的确定……三十来口棺材里边……没有活人了吗?”
“放你娘的屁!老子活了这么多年,活人死人还他娘的分不出来?”
冯三爷撸开枪栓就要动手,还是梁布泉眼尖,一把就抱住了冯三爷的胳膊:“三爷,您等会……先别动手……”
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正片林子里是少有的安宁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听墓坑里的动静。
“叩!叩!叩!吱啦”
几个人屏息凝神之际,就只听见那墓坑里面响起了极为鬼祟的敲木板子挠门声,众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落土的杠头吓得是“妈呀”一声,扔开铁锨子就往外边跑;张老五令这一批年轻的苦主,拿着响子就在后头追;余下的那票子人马呜呜泱泱地就跳进了坑道里面嚎上了,一面叫唤着自己当家的没死,一面拿手在土里头刨棺材。
梁布泉见状,一把抢过了冯老三手里的枪,对着天空“嘡嘡嘡”的就是三响:“都他娘的消停点!万人坑里头阴气重,你们几个带孩子的,自己不想活了,还他娘的想带着孩子一起死?”
众人也是让这几枪给吓着了,别过脑袋讷讷地盯着梁布泉。
“先从里头出来!”
梁布泉喘着粗气,对着众人别了下脑袋,“棺材里头的不能是活人,这里头的事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嘴快的立马就问了:“你咋知道里面的不是活人?”
梁布泉揉了揉鼻子,刚想说“这是老子闻出来的”,可想起先前犯过的错,立马又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指着王二太太的那口红板子金丝棺材,咬着后槽牙说了句:“异响在这里头。”
封棺落钉,再到落土入葬,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时辰。这棺材里头,倒不是没有藏着活人的几率,但梁布泉还是觉得,死人诈尸的概率会大一点。
活人身上不可能带着那股子贼味,而且要想把那棺材里的死人给狸猫换太子,总得找着狸猫吧?现在绺子里头的崽子基本上已经死绝了,除了受了重伤的杜老四能被填在棺材里头,还能找着谁来做这种买卖?
想起杜老四,梁布泉的心里头又是一凉。
现在绺子里头除了杜老四,可是一个人都没有。这家伙还身负着重伤,压根就没有反抗的机会,万一那个驭鬼鼠的王八犊子想要趁机对杜老四不利,他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到这里,梁布泉立马急头白脸地冲着那几个剩下来的苦主喊道:“赶紧把棺材撬开,看看里头有啥!”
他说着话,就把那杆响子塞进了冯三爷的手里,接着道:“爷,那里头要是有家伙跳出来,甭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他开枪就成!不行了,我得走了,我担心绺子里头要出事!”
冯三爷瞪着眼珠子,一脑门子官司地问道:“你走了我们咋整?”
“不是有我爹在这呢吗!”
梁布泉说着话,就已经要钻出了林子,“那玩意身上的味,没带着多少煞气,应当伤不了人;即便他能出来伤人,也他娘的怕枪怕火,你崩死他就完了。四爷一个人在绺子里头呢,我不放心,解决了这里的事,冯爷你快点带些人马来杜老四的宅子里去!我他娘的害怕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
说话间,那口红板子金丝的棺材也让众人给撬开了。
只见王二太太正瞪着个眼珠子张着个大嘴,直勾勾地瞪着天空,两只手攥成了个鸡爪子的形状,一身的皮肤翻着青光,血管就像是土里的蚯蚓一样拱出了皮肤。
她肚子上的那个血窟窿是清晰可见,然而棺材板子的里头,却明显露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抓痕。一个死人,怎么可能会突然活过来抓棺材板子呢?
最让人脊背发凉的,还是这王二太太的嘴。
她的嘴里,也没有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