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语话罢,原本是灯火通明的周宅大堂,立时之间变得是漆黑一片。梁布泉和马士图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皮子,这眼瞅着就是遭遇了通书一伙人的埋伏,哪还能抻着脖子在这站着等死?
梁布泉反手一把抽出了鹰嘴匕首,就地一滚,就立刻到了正厅的门边。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老太太既然是通书里面的人,手上的本事自然了得,他们此番本来就是为了禹王鼎的下落而来。既然郑干娘不愿意配合,他们自然也没有必要跟老太太在这地方缠斗耽误时间。
心中所念,梁布泉抬手便捏住了厅门的把手,对着漆黑无比的正厅小声叮嘱了一句:“老马,此地不宜久留,撤!”
四面八方的黑暗,此刻就像是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梁布泉说的话给捂在了这幽暗深邃的周宅里头,仿佛是扔进鄱阳湖里的一粒石头,没有溅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他心中大惊,对着漆黑的周宅又喊了一句:“老马!你他娘的死啦!撤!”
四围还是粘稠无边的黑暗,梁布泉的心里头没来由的一凉。
这团黑暗,似乎能连同声音都一起吞噬掉。
他从兜里摸索出一根火折子,将火把吹亮,却不知打哪来了阵阴风,又给这火苗硬生生地给捏了回去。
“嘻嘻……”
再度把火折子引燃,不出片刻,火折子就像是受了潮一般地再度归为黑暗。
他浑身上下的汗毛一炸。
有人在我的耳朵后面吹风?!
梁布泉猛然回头,黑暗中,似乎有一道更加漆黑的身影,从他眼角的余光当中一闪而逝。随即,他便听到了一连串的敲锣打鼓之声。
整座漆黑的周宅大堂,没来由地被四个白惨惨的灯笼照亮,而在大堂的中央,则横立着一个不大的草戏班子。
满堂的桌椅板凳,不知是被何人,在什么时候搬得精光。草戏台子不大,看样子好像只有几尺见方,上头有两个皮影小人正在咿咿呀呀地一边唱戏,一边比划。
马士图就坐在戏台的底下,整场戏,似乎全是为了他一个人演出的一样。
“沙场壮士轻生死,十年征战几人回?”
周宅上方无端端地响起了一阵京戏的齐唱,随后戏台上一个雄壮伟岸的皮影沉吟怒喝,倒退了数步开外,扬起手中的长枪厉声道:“吒,吒,吒,吒,哇呀呀……妃子,四面尽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已得楚地不成?”
另一个缱绻窈窕的皮影接口道“不必惊慌,差人四面打探明白,再作计较。”
前者道:“言之有理。”
男女二人齐声唤道:“近侍哪里?”
疏忽间,草戏班子上又来了一位身披甲胄的白面小生:“参见大王,有何吩咐!”
伟岸皮影大手一扬:“四面尽是楚国歌声,吩咐下去速探回报!”
四面楚歌……这一出戏,演的是项羽被困乌江之畔的,霸王别姬?
那个年月,老百姓没什么太好的娱乐活动,除了听书,那就只剩下看戏了。梁布泉身居北方,虽然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皮影戏,但最少也听过楚汉争霸的这出京剧。十面埋伏,这是个大凶的戏剧,大凶的唱词。那郑老太太跟他们玩出这么一手,不用细寻思也知道,她绝对是没憋着什么好屁。
念及此间,梁布泉是赶紧挤走了两步,一把就搭上了马士图的肩膀,嘴里招呼着“你快跟我走吧!”抬手这么一薅,竟然活生生地扯断了马士图的一条胳膊。
又惊又惧之下,他自然也难保手上的力道是轻是重,整个人就这么捧着那条断臂,倒头摔了个屁股墩。可是咱说那梁布泉就是力气再大,也不至于上来就能把个大活人的胳膊给拽下来吧。马士图好歹也是个几尺高的汉子,还能脆得像是纸糊的一样?
梁布泉手里头捧着的那节断臂,还真就是个纸糊的假胳膊。
就见那坐在看台上的马士图,好像是上了弦的发条人一样,缓缓地把自己的脑袋给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红嘴白面黑眼睛,腮帮子上还让人给画上了两团粉嫩嫩的腮红,正咧着个大嘴,冲着梁布泉笑。
这不是个纸人,又是个啥!
“我去你奶奶个孙子!”
梁布泉掏出响子,冲着那纸人“嘡嘡嘡”就是三枪。而这纸人竟然就这么盯着满身的窟窿眼子,又缓缓地直起了身,也从腰上像是变戏法一样地掏出了一杆纸枪。
戏台子上的虞姬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上了戏:“汉军已掠地……”
“妃子,妃子……你不寻短见啊!”
纸枪的枪口,缓缓地瞄准了梁布泉的脑袋。梁布泉吓得是连滚带爬地就要往楼上跑。
“四面楚歌声……”
“哇呀呀呀……妃子,不可寻此短见!”
“蹚”的一声枪响,那杆纸枪里头,竟然真的可以射出子弹。梁布泉原来所处的那块地砖,叫纸枪给崩得稀烂,见着他连滚带爬地上了楼,这纸人竟然也歪着脑袋看向了楼上。
手里的纸枪,再度缓缓地举了起来。
“汉军以掠地……”
草戏台子上的虞姬两次夺剑不成,再度轻声唱道,“妾妃何聊生……”
那场词哀怨婉转,句句泣血,梁布泉的两条腿似乎也被一种无形的痴缠所裹缚,变得足有千余斤重。庆幸的是,那纸人虽然打不死,拆不烂,但是行动迟缓得犹如僵尸,梁布泉只要时刻保证自己处于移动的状态,纸人便没办法瞄准他的脑袋。
项羽只是一个劲地喊着,妃子不可寻此短见,不可寻此短见。梁布泉听得气急,心说你找人把虞姬给按住不就完了吗,你光动嘴,这有啥用啊!
直到台上的虞姬抬手一指账外,唱到:“汉军他……他他他他……杀过来了!”
到了这,只要项羽说“待孤看来”,伸脖子往外一瞧,那虞姬肯定就要夺剑自刎。梁布泉打小就提这一对苦命鸳鸯不值,心说你个力拔山兮的霸王,为啥偏偏就这么想不开,老婆没守住,还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现在赶巧又碰上了这么一出鬼戏,没准那操控着皮影纸人的老太太,就藏在草戏班子的后头。梁布泉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咬破舌尖,朝着匕首上就喷了一口真阳涎,大喝一声:“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吧!”
那沾着浊血的匕首尖啸着便刺破了草戏班子的幕台,项羽的脑袋让匕首给齐根地削了下去,贴在匕首上的鲜血,蹭了虞姬的一脸。
紧跟着遍是又一声凄厉的尖啸,四盏白灯笼立刻熄灭,周宅上下再度遁入了一片漆黑。
赶等梁布泉再次拿出火折子准备点火的光景,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脚腕处一阵剧痛。接着窗外徐徐照进屋里的微光,他才赫然发现,那个脸上溅满了鲜血的虞姬皮影,竟然不知何时贴着地面滑到了他的脚边,正拿着手里的那柄泰阿剑,一下一下地刺着他的脚。
“我去你个娘的!”
梁布泉吓得赶忙连滚带爬地倒退了数丈,手腕子微抬拽回了那柄匕首,轮圆了胳膊将这虞姬的皮影就给钉在了地上。
“吒,吒,吒,哇呀呀呀……黄口小儿,休伤吾妃!”
平地一阵阴风,无端端地将戏台子上那个断头的项羽给吹到了天上,晃一晃成人大小,身披金甲银袍,手拎霸王长枪,在月色的掩映之下,活脱脱的阴将转世一般,横着手里的兵刃,就要上楼来寻梁布泉的晦气。
这还不算完,二楼四围的房子里,紧跟着又飘来了三五十个身披彩挂的皮影人,疏忽间就裹了梁布泉的一身。什么叫刀枪剑戟,哪个叫斧钺钩叉,玩了命地朝着梁布泉身上招呼。虽说这一票皮影身小力微,但是似乎深深地明白水滴石穿风过成林的道理,一刀捅不穿皮肉那就两刀,两刀见不了红,那还有第三刀。梁布泉的刀子正定在鬼虞姬的身上,如若他贸然将短刀给拔了出来,让那虞姬和项羽会了面,还不知道两个皮影鬼会搅出啥样的乱子。
这梁布泉当即也是把心一横,心说没了刀你就当也没有办法了吗?抬手敲敲腰上的酒葫芦,厉声喊了一句:“蚁兄,这宅子里尽是些个好吃的驴皮,叫兄弟们开饭啦!”
就听宅子底下的砖块是一阵阵令人牙酸骨苏的摩擦声,一只黑蚂蚁从砖缝里面探出头来,紧跟着就是第二只,第三只……浩浩荡荡的蚁群,登时化成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转瞬之间便绕开了纸人和断头项羽,将梁布泉的身体给牢牢地捂住。窸窸窣窣的吞噬声不绝于耳,在外人看起来,就活像是蚁群失了控,反噬了它们的主子。
直等到蚁巢散尽,浑身是血的梁布泉才横在地上显出了本相。那无头项羽拎着霸王枪也总算是走到了梁布泉的身边,一杆银枪“咣当”一声就架在了梁布泉的肩膀上头。
“你看了孤的头,今日孤便也将你削首在此,以祭我亡妃……”
“鬼就是鬼,你装什么英雄霸王!”
梁布泉的眼睛骤然睁开,他借着那群蚂蚁为掩护,用血在自己身边画出的那道阵法,也陡然之间现出了一阵豪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你个扯皮的也敢跟我金门动手?还当老子是在观音山上那会儿吗?瞎了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