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舟的脸色说变就变,振臂一呼,宅院丛生的各路植物枝丫立刻浩浩荡荡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不单如此,这宅院遍地盘根错节,无数条手臂粗细的根须,竟也在眨眼之间逐次破土而出,一时之间整个场院立刻变成了枝丫遍布的枪林血海。
梁布泉没有杜老四那种开枪的准头,他扬起腕子扣下扳机的一瞬间,殷舟已经在无数道交叉错节的藤蔓之中隐没了踪迹。子弹次第打在树干上,仅仅是堪堪蹦出了三五团木屑,恍若是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梁布泉和马士图只得一边闪转腾挪,躲避着不断袭来的枝丫,一边努力找寻可以破阵的方法。
叉子岭整座大阵的阵眼,就在这宅院中间。可是马士图偏偏反其道而行,急三火四地跑到宅院的门前,用黄铜烟杆子玩了命的砸门撬锁。
“我日你个姥姥,姓马的,你他娘的有毛病是不是!”
而今且不论这马士图究竟是不是像梁布泉猜测的一样,正是通书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内应。破不了宅院里面的大阵,甭说是找齐二十八道仙梁当中的金门信物,就连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问题。
要说对这马士图的身世存疑吧,遇到了问题,这家伙偏偏就像是个凡事不懂的门外汉一样;要说这马士图没有问题吧,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这小子闯下的种种祸端,又偏偏像是早有打算似的。
现在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梁布泉一手拎着量天尺,一手反握着鹰嘴匕首,在万千道枝条的齐齐迸射之中,竟然像是古代秣兵历马的将军一样,在里头杀了个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
“口木为困,这殷舟用的是闻字诀里面摘字为阵的本事。寻常手段根本出不了这宅子!老马,你听我的话,现在给我吸足了一口老烟,等老子撬开了这大树的根须,咱们再做打算!”
话音落时,梁布泉已经是栖身到了大树之畔,轮圆了手里的量天尺,照着树根的方向“噗嗤”一声就捅了下去。
一为天地初开,二为阴阳自来,三生天地万物,四化南北西东,五乃五行庇佑,六做六甲始终,七应北斗始终,八聚八卦万象。
九为至阳之数,十则万事大成!
一杆铁尺破土断根,噼里啪啦地直陷地下九尺,这一手叫以至阳之九,御树下魂灵,满天满地的树根枝杈突然之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齐齐地定住了身形。间不容发之际,梁布泉又是扯着脖子对马士图大吼道:“喷烟!”
马士图哪敢怠慢,叼起了烟嘴,对着满屋院墙玩了命地吐出了一大团老烟,而与之同时,梁布泉的那柄鹰嘴匕首,也是应声齐根钉进了巨大的树干当中。
恶臭的猩红色树浆立刻喷了梁布泉满身,后者拼死握住嵌在树干当中的匕首,这才不至于因为一个站立不稳,而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满眼的枯枝藤蔓转瞬之间化作了漫天飘飞的阵阵白烟,而那潜伏在树干当中的殷舟,也再次从这棵老树当中分离出来,嘴角上,已经多了一缕鲜红的血迹。
梁布泉此时恍若是血海尸山里面爬出来的恶魔,弓着身子狠叨叨地盯着殷舟厉声道:“角木蛟……还来吗!”
马士图此时恍若已经是被吓破了胆子,慌里慌张地要从挎包里面找寻枪炮,却被殷舟摆了摆手,轻轻松松地叫一根树枝给掀了个跟头。
殷舟的身体上虽然还带着伤,可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杀意,却明显弱下了许多。他对着梁布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幽幽道:“你可以下山了。”
“下山?”
梁布泉的眼神又是一利,“贾镜怎么办,杜老四怎么办!我破了你的阵,你理应放了我的人!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吗?”
殷舟却是没有回答梁布泉的意思,轻轻地拍了拍那棵大树的枝干,一股无缘清风登时无端而起。嵌在树中的匕首,以及插在土里的铁尺,立刻被一股磅礴的力量弹开了数丈,要不是梁布泉提前就在两个法宝之上绑好了鱼线,鬼知道这两件法宝又要飞去了什么地方。
“这是颗什么树关老子什么事!”
梁布泉咆哮道,“我应该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老子只是想把我的人救回去,再替鄱阳湖一带的乡亲们,把那个绳子精给弄死。你他娘的跟老子废什么话!”
“没人和你说过,你这孩子的性子太急了吗?”
殷舟还是没有理她的意思,自说自话般地接着道,“量天尺入根十尺,去困字为因,又以火气做烟字讲,可破宅中困字局。你倒是个挺有灵性的孩子,只不过,这棵树啊……并不是你想当然的榕树或者黄角树,它叫智多罗,不单是树,也是佛。”
殷舟的一语话毕,这棵参天古树突然没来由地迎风一动,从根须再到枝叶竟然刹那之间变得一片通红。原本肥厚宽大的叶片,刹那之间化成了丝丝蔓蔓的鸟羽形状,殷红的鲜花在树冠上朵朵绽开,整座山头,立刻弥散出了一股让人心神安宁的异香。
“百余年前,我在这里受师门所托,看守角宿地器。匆匆数载光阴,常有些个狼子野心之辈,想要拔树取枝,以为己用。都说我这智多罗截取一寸,下药煎服便可助人长生不老,得道飞升。可是他们哪能知道,所谓的长生不老,实际上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诅咒呢?”
殷舟轻抚着大树,苦笑了两声,接着道,“角宿以智多罗为姓,树便是人,人便是树。所以树不会死,我也自然永生不灭。你用个整十阳数,破我至阳之阵,又岂会成功?”
梁布泉身上的恶臭,已然转瞬之间便被清幽的异香所代替,再度反观这间宅院,哪里还能见到白瓦红墙?四处皆是翠绿一片,浓荫如海,只有这棵巨大参天的红色古树,恍若鹤立鸡群一般地顶天矗立。微风轻拂,恍若鸟羽一般的树叶与花朵迎风招展,竟然还带着点点金灿灿的微光。
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早前为了趋避丛阵所消耗的能量,此时恍若又重新回到了身上:“可是……山下的老乡说你们一家已经……”
“已经被我杀死了?”
殷舟又是一声冷哼,“殷家一脉,在闻听了智多罗生于叉子岭上之后,便几次三番地想要进山探宝。先是殷家家仆,再是殷家家主,他们无一例外地想要用这棵树上的一片叶,或是一朵花,找到皇帝老儿以求换来一官半职,万事安宁。可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过绝对的安宁。”
梁布泉:“可是山下的老乡还说,你的宅院里面有只罗刹鸟……”
“你觉得,我这里当真是有个宅院吗?”
殷舟又是冷笑了一声,“你在这叉子岭循环往复地走了这么久,难道现在还没想通吗?眼睛见到的,都有可能是假的,更何况是随耳听到的!”
梁布泉奇道:“你不姓殷?”
“我可以姓殷,自然也可以不姓殷。你觉得殷家太爷是我爹也好,不是我爹也罢,这都不重要。名称,身世,学识还是职责,这不过是人类给自己妄加的种种代号罢了。拿开这个名字,我是殷舟;没有这个名字,我也还是我自己。”
殷舟饶有兴味地盯着梁布泉,接着道,“你觉得二道沟的树林是人,那么他们遍是人;你觉得他们是树,那他们辨是树。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做数的,好比这个宅院,好比这棵智多罗。”
梁布泉的脑袋瓜子又开始疼了:“我觉得?我觉得有什么用,我觉得自己不饿,那我的肚子就不会叫了吗?我觉得自己是个万贯家财的富翁,钱财就能进我的包里吗?”
殷舟倒是没生气,只是淡淡地嘀咕了一声:“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理解的人世,并非是所理解的样子。好比这个丛阵,你以为自己真的已经破解掉了吗?换句话说,你以为这三叉岭,真的是一座大阵吗?”
“我……”
“你以为……”
殷舟说着话,突然间微微一笑,“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和我说话吗?”
他的话音一落,梁布泉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当他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却只有那棵诡异莫名的大榕树,什么殷舟,什么智多罗大树,竟然顷刻之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士图就站在他的边上,一脸戒备地龇着大牙,那眼神就像是在盯着怪物一样。
梁布泉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站起身,四下张望了一番,根本也找不见第三个人的影子:“殷舟呢?殷舟跑到哪去了!”
“殷舟?”
马士图哆哆嗦嗦地朝后退了半步,“大哥……你说的是湖上飞在山下讲的那故事里面的殷舟?”
“废什么话!”
他不敢相信,为什么马士图此时就活像是没见过那个人一样。
他讷讷地绕开大树,偏过头来看了看树后的景象。
红墙白瓦的一方宅院,那朱漆的大门,似乎从来都没人打开过。
“殷舟,困字阵……你忘了?那家伙是守山人,是角木蛟!你都给忘了?!”
马士图的嘴角哆嗦了两下:“梁爷,您这是……累了吧?您从一开始,就嘀嘀咕咕地跟着这颗大树说话,我是咋叫都叫不醒你啊!难不成……你是让什么邪祟给迷住了?”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瞪:“我在和大树说话?我们没进宅子?!”
“进啥宅子啊!”
马士图叹气道,“你让我把你搀起,结果没等走到门口呢,你就把我给甩开了,然后就对着这颗大树念念叨叨,比比划划,就跟他娘的中了邪一样。我还没问你呢,见着贾姑娘了吗?她的量天尺还在不在?没准遇着了她,咱们就能想清楚咋出去了。”
又是量天尺?!
梁布泉下意识地瞥了马士图一眼,不由得又想起了殷舟曾经和他说过的那句话:“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这是前人给我做的警示……还是我真的因为操劳过度,而产生了幻觉?
落日的余晖斜照了过来,衬的这颗大树的影子,径直飘向了鄱阳湖心的方向。
他说我根本就没有破阵,他说,这叉子岭上甚至根本没有设置过阵眼……
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个地方的仙梁,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