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说的那一通道不完全都是胡话。他携弟带母地来到奉天府之前,倒真是在这大青山里头躲过不少时日,和山里的伐木工人相处久了,自然也从他们的嘴里头听过一些关于山上的奇事杂谈。
关于大青山里的鬼雾和山撞子,王彪是半点都没瞎说,只是有意把里头的时辰给晚说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到了年根,那帮山里的伐木工人早就撤走回家过年去了,即便是日本人想要从中找到些个破绽端倪,那都是死无对证。不过纵使是那些个常在大青山上谋生的工人猎户,也是当真不敢朝着山里头深入半丈,依着老人的说法,这山里头的邪祟不只是山撞子那么一个,到了晚上北风卷着棒槌鸟叫唤,不似鬼哭都胜似鬼哭。多少个拿着墨斗罗盘的老道,进了梁子里头都没能活着出来,更别提这伙连妖魔邪祟都没见过的日本鬼子了。
杜老四拍着梁布泉的肩膀头子只是笑:“这叫隔行如隔山,老道是抓鬼驱邪的,跟咱趟岭子的挖金客还不一样,你瞧着吧,咱梁爷是拜过师门有真本事的能人,这回不单要给你报仇,咱还得把宝贝给抬出来。”
他的话是这么说,可梁布泉却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盯着梁子深处那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老林子看得出神。他闻见的那股子怪味越来越浓,随着这伙人距离深山里头愈发逼近,回荡在梁布泉鼻腔里面的气息,也变得愈发清晰。杜老四跟那伙大头兵感觉不到,是因为他们没有这等寻山望气的本事。王彪这小子说得对,山里头的妖怪邪祟多到让人头皮发麻,这时候梁布泉的感受,就像是叫人给趁着黑扔到了乱葬岗里头,进了乱葬岗还不算,他偏偏还跟个横死的冤魂给埋在了一个坑里头,与那尸体是面对面脸贴脸地躺着。
正寻思的功夫,一大团鬼雾果真是从山林深处蔓延开来了,这鬼雾来的不疾不徐,可眨眼之间便把众人安营扎寨的地方团团包围。不似驿马坡上见着的那团青烟白瘴那么浓重,梁布泉他们三个坐得近,倒是能够看清对方的模样,可是再往远了看,就只能是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团团躺在大树底下的人影。杜老四在这邪祟上面吃的亏实在太多,见了鬼雾就跟见了自己的亲爹一样,哆哆嗦嗦地把怀里的黄皮子就给拎了出来:“黄奶奶啊,你可得保护好您的大孙子啊……您不是让我出马吗,您兹要是在这保了我一条命,我回头就顶仙上马,祝您老人家功德无量……”
杜老四话没说完就叫梁布泉给接过去了:“你还嫌这里头不够乱是不是?顶仙出马你他娘的说的轻巧,没个大师傅给你领道,你他娘的搭起了堂口,也他娘的得叫能人给砸咯!再一个,那个出马仙是只带着一个老仙出马的,你他娘的也不好好问问,东北这一代最次的出马仙,手里头也得攒足了十几路兵马才敢出面给人平事。光他娘的老黄家一家你就想在岭子里头翻身了?做他娘的白日梦呢!”
亏了这黄皮子在早先作祸的时候耗费了不少元神,这功夫呼噜连天睡得正香,压根也没听见杜老四说的是啥。后者闻听梁布泉那一通教训,缩了缩脖子,乖乖地又把那黄皮子给塞回了衣襟里头。旁的不敢说,但是对于这些个邪门外物,他还真是不能不听听梁布泉的指使。
自打从观音山上下来,他们两个就算做了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再怎么说,那梁布泉都不可能憋着坏过来害他。
各处当兵的都有这么个特点,就是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都能分分钟睡着。许是这一天的行军实在太累了,仨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当口,林子里头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稀薄的鬼雾在月影的照耀之下,显出了一抹淡淡的蓝光,棒槌鸟在密林里头跟哭丧似的咕咕叫个不听,时而还能听见扑簌簌的振翅之声。
到了晚上,林子里头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动静都能听见。仨人不敢合眼,生怕是鬼屋里头钻出个怪物,或者那伙日本人要趁着大雾对他们几个下手,所以即便这时候已经是呵欠连天,梁布泉几个还是强撑着眼皮在那硬挺。直等到后半夜两点,这林子里头惊得连掉下根针都能听见的时候,那王彪才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时那杜老四已经睡的是昏天暗地,梁布泉虽然也闭着个眼睛,可耳朵还在那竖着,王彪一有动响,他就立刻精神了起来,一只手顺势就按在了刀柄上头。
“你干啥去!”
梁布泉压低了嗓门喝止道。
“啊……没啥……”
王彪的眼神却明显有些闪烁,“我……我尿急,去出个恭!”
梁布泉皱了皱眉头:“大的小的?”
王彪心说,你管的也太宽了吧,我大的小的跟你有啥关系,咬着后槽牙没好气地哼唧了一声:“大的小的都有!干啥,你也想去?”
“这鬼雾太他娘的邪乎,小的就地解决,大的也别走远了……我怕你走远了回不来!”
梁布泉说着话,拍了拍屁股也是长身而起。
他们所在的方位早在先前就让他给画了个圈,只要不随随便便地往圈外头走,那就不至于掉进什么妖魔邪祟设置的陷阱里头。那杜老四人傻觉也沉,兹要是睡着了,就是抽嘴巴踢裤裆都叫不醒他,所以梁布泉这会倒是也对他比较放心。
他三两步就追到了王彪的旁边,刚想说“我陪你一起走吧,省得你在山里头迷了路”,可是这句话刚说到嘴边,他的心里头就是猛地一翻个。
为啥?
因为他本意是先捏住王彪的腕子,再紧跑两步跟他并肩而行,这本来应该是个很自然连贯的动作,而他伸手一搭却没摸着王彪的胳膊,捏在他手里头的,是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玩意。
刀鞘?
“你他娘的……你要干啥!”
梁布泉几乎是吼着道,“大半夜不睡觉,你他娘的拿刀出来干啥!”
“我当了一辈子贼,你说老子大半夜起来要干啥?”
王彪苦笑了一声,刚要使劲把梁布泉的胳膊甩开,可未成想后者的力气实在太大,他的那根胳膊就像是钢筋焊在了刀鞘上头一样,怎么甩都甩不开。
挣扎不过,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带着股视死如归的神情缓缓道,“老子去那个日本军官那偷个东西,偷完了老子就回来,你把手撒开!”
“你找山崎忠义偷啥?”
夜燕的体格子终究是敌不过挖金客,梁布泉胳膊上头轻轻一较劲,就给那王彪扯了回来,“他那有啥可偷的?偷枪?偷炮仗?老子把枪送给他们,就是担心会引起那伙日本人的怀疑,你偷枪干啥!他一个小他娘的军官,他兜里有啥玩意这么重要,让你大半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偷到手?”
“老子要偷的东西不在他兜里,在他脖子上头。”
王彪把后槽牙咬得咯嘣直响,“老子当了一辈子贼,偷过宝贝,也偷过衣裳,偏偏还他娘的没偷过命呢!今儿个老子就偷了那小日本的命,来给我一家三口陪葬!”
王彪一边说话一边挣扎,梁布泉没办法只得是脚下使了个绊子,将那王彪给按倒在地,恨声道:“还他娘的犯浑!你不想活了,也得拉着我们跟你一起死是不是?大老爷们活就活个顶天立地,你他娘的想报仇,杀了一个日本人就能换你一家三口人的命了?到时候你死了,还得搭着我们两个,他娘的一个日本人,换了咱们六条人命,你不觉着亏得慌!奶奶个孙子的,能不能听我的话,到时候甭说是他一个日本军官,就是这是几号子大头兵连带着那个狗汉奸,也都得给老子困在山里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咋就这么沉不住气,你他娘的咋就这么让人瞧不起!”
“死的不是你家人,你当然能在这说风凉话了!”
王彪躺在地上哭得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你把我撒开,你让我弄死那王八蛋!我铁定不给你们惹麻烦,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到时候让他们找我算账,老子不带着你们!”
“你他娘的已经给我们惹上麻烦了!”
梁布泉恨的是牙根子痒痒,锵啷一声拔出腰上的短刀,照着王彪的脑袋边上就顶了下去,“一钉幽魂,二钉仙,三钉走尸遍山间;五钉行者孙大圣,上不了天庭蟠桃园;六钉南斗无极宫,玄棺七钉镇万全,叫你想动不得动,叫你有口口难言……住嘴收声挺尸了,鸡鸣破晓再破真言!”
一串口诀唱罢,梁布泉是抬手一拍刀柄,只听得“锵啷”一声龙吟,那王彪果然跟条挺尸一样,板板正正地横躺在了地上,眼睛整不得,手指动不得,嘴角上头哆哆嗦嗦,可偏偏是一个标点符号都说不出来。
“你也别怪哥哥,咱也是实在没办法……知道你顶着家恨想要报仇,但你也不能耽误了咱爷们的大事不是?”
梁布泉苦笑着朝那王彪扯了扯嘴角,“鸡鸣破晓,你这棺材钉自然就能解开,天也不早了,咱们早点歇息,明天还得……”
说话间,他就听见自己的脑瓜子顶上是“扑簌簌”地一阵响动,本以为又是哪只不长眼睛的棒槌鸟打他的头顶上飞了过去,可是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瞥了一眼过后,他浑身的汗毛都“蹭”的一下竖了起来。
就见一只公鸡大小的怪鸟,轻捷地落在了一个日本大头兵的胸脯上头,那怪鸟的影子上头偏偏又隐隐约约地长了两个长长的脖子,两颗脑袋像是拜神鞠躬一样地朝着那大头兵的鼻尖一左一右紧锣密鼓地鞠着躬,不出几个喘息,大头兵的脑袋就是一歪,没了半点生人的气息。
“吞精食气?”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玩意是……霍公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