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不说话了,即便是向来口无遮拦的杜老四,此刻也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拉脑地盯着眼前这丛毛茸茸的大尾巴,许久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大活人,怎么会长出狐狸尾巴呢?
这毕竟还是出马雷家,正堂中的家仆虽说也是同样的满脸不可置信,却没一个流露出丝毫惊惧的模样,非但如此,有些个胆子大的甚至已经把手给摸到了腰上的刀柄鼓槌。
梁布泉轻轻地动了动鼻子,这味道很怪。
山野老仙出面,定然会伴随着强烈的异味,可是在那雷毓芬身上,却只能闻见刺鼻的檀香味。
檀香味?
宅子里面到处充斥着线香檀香的气息,难不成也是因为这个?
“报应啊……”
雷毓芬只把那条大尾巴在众人面前闪过一刹,随后便轻捷地将尾巴藏到了裙子下面,“胡红妆在死掉的当日,就杀光了雷家所有的男娃,而我们雷家的女娃……”
“女娃就全都叫她给种下了胡家的血脉?”
梁布泉结果话头,幽幽道,“你们雷家当日说她是狐仙成精觅人祸心,她便让你们雷家的女人各个都拖着条狐狸尾巴,看看倒是世人是如何看待你们的,看看世人究竟是把你们当做济世救民的仙,还是为祸人间的妖。”
雷毓芬没有说话,此刻的沉默,就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那可是百十来只以外亡故的狐仙啊。
雷世堂当年为了彻底甩掉胡红妆这个所谓的包袱,心肠之歹毒,手段之残忍,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为祸一方的恶鬼大妖。红事变白事,百十来只前来贺喜的狐仙无缘无故地遭了身死之劫,这份仇怨,怎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下。
胡黄柳白灰五家当中,顶数胡家人品性最为纯良温和,即便是先前梁布泉没有接触过出马一脉,在江湖当中的口口相传里,也知道胡家娘娘犹如在世观音普度世人的故事。他们胡家人家规森严而且重情重义,单看这胡红妆可以为了如此恶毒的男人抛弃仙位脱身凡人之躯便可以见得。
百十来只狐鬼的冤魂尚难对付,更何况还有那一个冤屈了近百年的胡红妆呢?
“爷……”
梁布泉悄声询问着那头的黄三太爷,“这事……你有把握吗?”
沉默。
黄三太爷就像是睡死了一般,一言不发。
其实换做梁布泉自己来说,这件事他都懒得想管。虽说是前有一言,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有难,这凡人帮助凡人仿佛已经成了行走江湖的规矩。世间有多少屈死的鬼魂,欲找冤亲债主索命之时,总会有那么两个牛鼻子道人跳出来匡衡世间正气。
梁布泉一来本身就没几两正气可言,再一个,他梁布泉也没觉得不分青红皂白地完全站在凡人一边那就是狗屁正义。
虽说他自己也是个烂头穷皮的凡人,但是那胡红妆的确死的冤枉啊。
等了半天也不见这黄三太爷出面站场,梁布泉自己倒是落得清闲。
老子原本就不想管这雷家的烂事,听了雷毓芬把这前因后果讲明白了以后,老子更他娘的不想管了。
雷家满门上上下下,那就他娘的是活该。甭说什么前人犯下的罪,后人不应该替老祖宗还,这全是放他娘的狗臭屁!
不还干什么,这事就这么完了?胡家那伙小仙的命呢,胡红妆的命呢?
它们就该死?
“去他娘的!”
梁布泉在心里头是越想越气,大手一挥,一把扯过了贾镜的胳膊,“你们雷家还能传下来这么多辈,那都得谢谢你家胡奶奶高抬贵手!这狗屁事老子管不了,你们爱咋办咋办吧!”
话音一落,这梁布泉是转身就走。
雷毓芬倒也不拦着,这是在后头缓缓道:“梁家小子,胡红妆的后人,并没有死。”
梁布泉的脚步一顿。
“胡红妆当年身死之时已经育有一子,我们家老祖宗眼见着雷家男娃一个接一个地夭折亡故,也是担心雷家就此绝后,所以……”
雷毓芬的声音颤抖,“所以咬着牙把胡红妆梦生的儿子给抚养成人了……”
可是胡红妆冤屈而死,心中只是揣着对雷家满门上下滔天的怨气,致使她所降下的血咒,也出了一丝细微的差错。
雷家的确鲜见男丁,可是每一代却都能出现这么一根独苗。
雷家历代男丁向来都是天生异能,代代都与仙家有着无上的亲和能力,这一方面是因为雷家后世对仙家的供奉使然,然而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雷家的每一代男丁,身上都流着她胡红妆的血。
“这么说……雷明阳是胡红妆的亲孙子?”
杜老四把眉毛一抬,“这不巧了吗?胡红妆就是再凶再恶,那还能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手?”
“问题就出在这……”
雷毓芬叹气道,“我们雷家有愧于胡家仙姑,所以仙姑自那日开始,便不再取信于任何一个雷家族人。她不相信我们雷家可以善待她家子嗣,也不相信我们雷家可以把她们家的子嗣教育完好。所以从几代之前,每逢雷家诞下男丁,她都要纠缠不放,一欲再把这唯一的男丁带走。”
自从那胡红妆叫雷世堂给恶意谋害了之后,雷家虽说家道兴旺,名利双收,可真照了胡红妆的花去,从那往后雷世堂再也没有得过任何一个儿子。随着雷世堂的年龄逐渐变大,更深的恐惧感便也逐渐攀附到了他的心上。
他担心胡家的孩子会借此替自己的亲娘报仇而害了他的命,也担心雷家从此绝后,再也寻不见血亲继承,所以将这往事一幕一幕地变成了口诀心法传给自己家的长女,并叮嘱雷家后人一来不允许雷家男丁继承家业,二来务必要重视雷家男丁,务必将雷家男丁当成老祖宗那般供奉伺候不许怠慢,以保证雷家血脉康健,代代永昌
至于雷毓芬的老爹为啥能成为雷家的前任家主,按照雷毓芬的话说,是自己的亲故亡故的太早,这是雷家贯穿了数年的因果恶报,也是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可能。
雷老爷子在晚年诞下雷明阳之时,他们雷家便已在心里料定,这场横跨了近百年的因果恶报,终于要在此时见到分晓了。
雷明阳降世当晚,其亲娘惨死,胡红妆的冤魂借由死者借尸还魂。
可是雷家的老疯婆子,却好死不死地撞见了胡红妆的魂魄法相,人为万灵之长,全赖我们打小便生得一双封神破煞的净眼,这胡红妆趁着破晓现身,奔欲夺子杀人,却叫老疯婆子一眼撞破。
大惊之下这胡红妆只能弃尸遁走,却也吓丢了老疯婆子的一魂一魄。
雷家自此以后便常年清香环绕,为的实际并非是遮掩他们雷家女人身上的那股子狐骚,而是要掩盖住雷明阳身上的活人气息,以期叫胡红妆晚些发现雷府的异样。之所以雷家要把疯老婆子和雷明阳同时锁在后山,实际上也是为了这点思量。
疯老婆子先前撞见过胡红妆魂魄附身,这成了狐鬼的胡红妆自然要在心里面对其畏惧几分,再加上疯老婆子的魂魄不稳,一双净眼再未见过世间的污浊肮脏,所以目光之中的正气定然更浓。雷家满门上下做了这么多努力,摆了这些个祭坛阵法就是为了练出疯老太婆的这双眼睛,只要这眼睛仍在,雷家的香火仍在,胡红妆就不能落魂在雷明阳的身上,非但可以依此保住雷明阳的小命,还能确保他们雷家万事永昌的基业。
“雷家小子,我对着天老爷发誓……从打明阳出生起,我们雷家上下就一直把他当成亲弟弟看待,从来没有因为他留着狐仙的血,而对他有过任何的苛责怠慢。”
雷毓芬的目光如炬,声音虽然苍老却斩钉截铁,“咱们得了胡家仙姑的道,雷家出马向来以御尸驱魂为东北之最,雷世堂对不起仙姑,可是我们代代雷家后人,都已经把胡仙姑当成了我们的老祖宗。雷家祖宗造的孽,不应该叫我弟弟承担。你有三太爷傍身保佑,今天算我老太太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弟弟,救救我们雷家上下百十来口人的性命吧!”
梁布泉仍是没有回头,却听见身后“咄咄咄”一连串双膝跪地,磕头啄米的声音。
杜老四也在旁边打着圆场:“既然这样……老弟,你就……”
贾镜在旁扯着袖子:“都是前一辈人造的孽,梁子,实在不行,你……”
“我我我……我什么我!前一辈人造的孽就不用还吗?我他娘的只是个臭挖金的,这么大的事……我管得了吗!”
梁布泉不敢回头,他是真的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心一软,再昧了良心当真出手帮了这一家。
雷明阳的确冤枉,但是他的亲祖宗难道不冤?
难道胡家那百十来口性命,就活该蒙冤而死?
“黄三太爷不说话,我也没有办法!”
梁布泉捏着铁拐的那只手,因为用力太大而绽起了道道青筋,“你们先起来,先起来说话……胡家的……”
“胡家的人忍了你们这么多年,该还的也该还了!”
在场几人惊讶地一抬脑袋,那满脸红胡子的雷明阳赫然便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雷家香火虽是仍旧未断,可是疯老太婆却让他们接到了正堂当中。
没了疯老太太的那双净眼,胡红妆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雷明阳的真身所在。
“谢谢黄家老祖宗帮我把那些个野仙外鬼给收拾干净……”
雷明阳对着梁布泉微微欠了个身,随后勾起嘴角,对着雷家众人冷冽地扫视了一眼,“咱们该算算旧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