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中的梁布泉,只觉得自己被一只大手猛然推了一把。
天旋地转,紧跟着遍是一阵让他心惊胆战的恶心,倒抽一口冷气的同时,他猝然从沉睡中苏醒,目之所及仍是那遮天蔽日的雨林深处,只是此番这林中的湿气更重,腐植所散发出的草香也变得更为深沉。
林中那股盘桓不散的毒瘴似乎已经被密密匝匝的林叶给吞噬了个干净,这里的青草肆虐,早已毫无一丝一毫的腥气。
梁布泉正被一个精壮的汉子给驮在肩上,青树翠蔓是不是便要自其脸上轻轻地划过,弄得他一阵莫名的心悸与烦闷。
那个梦,究竟预示着什么?
填命是什么意思,什么又是他的命?
他轻轻地拍了拍汉子的肩膀:“我没事了,先把我放下来……”
觉察出了梁布泉的苏醒,排成一字长蛇阵不断向森林深处挺近的队伍一下子恍若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爷,你总算醒了,我们还以为你……”
“贾小姐说你是什么阳气过剩,导致的什么精元受损,咱还以为你这一下子醒不过来了呢!”
“娘的,这山头可真他娘的大啊,赵铁柱跟刘全有他们一伙人抡着背你走了三四天了,林子越走越暗,偏巧就他娘的找不着苏老头说的那个村子。”
梁布泉叫刘全有给轻轻地放在了地上,贾镜在旁又给他递过了铁拐。
苏大福这时候也打前面奔过来了:“爷,您老可算是醒了。马爷在前头跟我说,咱们好像是……好像是在这林子里头迷路了。”
“迷路?”
梁布泉把眉头攒到一处,砸吧了两下嘴唇,“啥样的道,还能把他给困住?贾镜,这段时日里头,你没有……”
他本来是想问,纵使他马士图品不出老林子里头的弯弯绕,至少贾镜这单指诊地的法门,也能帮着众人找到去往蛄窑村的路吧?
可是贾镜的脸上一阵苦笑过后,又把一根手指头在梁布泉的面前晃了晃。
那根手指上大大小小地遍布了无数条肉眼可见的裂痕,就像是叫什么细不可见的细丝给缠绕勒紧过后,所形成的伤口一般。
“这土里有地芙,怪不得见着山里的百草都能长得这么规规矩矩的,土里头有这玩意,量那些个老树也不敢把根须伸得太远。”
地芙这种植物生得古怪,通常情况下,草木花草都要借着土地的滋养和太阳的光辉才能够茁壮生长。但是地芙不一样,这家伙会把自己的根须茎叶全都埋在泥土下方,也不需借着太阳的光芒来促进营养的吸收,而是借着一株大树作为自己的起点,吸收自己所寄生的植物的营养,逐渐向着另外一株植物进发,时间长了,在植被密集的丛林深处,往往会形成一大片规模庞大的地下网格,使树干与树干,野草与鲜花的根须全部交错纵横结在一处。
这种植物通常情况下不会对别的动物构成任何威胁,可是若当地芙所覆盖的面积达到一定程度过后,这种植物本身就会变得极为贪图营养的滋润,以至于所有被埋在底下的东西,都会被它的根须经络迅速缠绕起来。
贾镜的手指之所以会受到这种程度的轻伤,实际上便是拜其所赐而导致的结果。
看见了贾镜手指上的变化,苏大福不由得也胆战心惊地补充道:“哎妈呀梁爷,你是不知道,贾小姐把手指头插进土里的一刹那,她立马就大叫了一声,在座的爷们直看见似乎是有啥东西在使劲儿地要把贾小姐给拽到土里去。我们都以为是那獴俑没吃饱,又过来掏人了。好悬没把我们吓死,对亏了贾小姐身上带的家伙事齐全,她朝着自己埋在土里的那根手指头也不知是倒了瓶什么玩意,这才把手指头给拽出来。您也别说啥单指诊地了,再来那么一下子,我这心脏可受不了。”
梁布泉朝着贾镜抬了抬眉毛:“姜汁?”
贾镜点了点头:“嗯,是姜汁。”
地芙在土里虽说是习惯拉拢各种各样的植物结成大网,但是有那么几样东西,是它捧也不会碰的,一是萝卜二是姜,三是魔芋四是韭黄。这些常年走山趟岭的人倒是知道这里的规矩,可是究竟因为什么,却经常是一个人说出的道理是一个花样,有的说这几样东西的味道太重,地芙嫌弃这种气味所以会绕着走,也有说这几种植物的阴气太重,地芙碰上这几样东西会给毒死。
总而言之,年岁大的放山客,尤其是挖参人,由于担心受到地芙的影响而没办法捞到自己想挖的东西,通常都会带着一块萝卜,或者一根姜,各地盛产的作物不同,身上带的植物自然也是不一而足。
贾镜作为一个世代行医的郎中,身上备着点姜糖水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这小小的地芙一来没有什么伤人的本事,二来也不影响他们落铲子掘金,所以丛林里头究竟是长了多少地芙,实际上也不在梁布泉的思考范围之内。
只可惜满地的地芙,绝了他们单指诊地的念想,想要从这林子里头走到蛄窑村,看起来就只能靠着马士图的一手点烟问鬼。
梁布泉朝着苏大福和贾镜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几个人加紧点脚步,他好走到前面去仔细看看,这金门四脉的传人马士图究竟是因为啥事,还能被困在林子里。
且走到队伍近前,几个人刚巧见着马士图正给周二少爷讲解这林子里头的花草鱼虫。
一只手指头大小的蜥蜴正趴在树上,一个劲地朝外吐着信子,粘稠的眼睑略微开合,露出了猫一样碧绿幽光的眼珠子。
“这可不是啥壁虎。”
周京洋刚要伸手去碰,却叫马士图给一把擒住了腕子。
那蜥蜴就这么静静地扶在距离众人不远的树干顶上,一身坑坑洼洼的皮囊恰好和灰褐色的树干融为一体,纵使周京洋的手指只差半寸就要摸上它的身子,它也偏偏像是没事人一样,动也不动。
“老百姓常把蜥蜴壁虎一类的东西叫成是四脚蛇,但其实四脚蛇只有一种,这玩意就是最正儿八经的四脚蛇。”
马士图一边把周京洋的胳膊放下,一边正色道,“黑皮猫眼大尾巴,身上长疮,舌头分叉,别看它长着四条腿,可它偏偏还长了两颗毒牙。这家伙的毒性,可一点都不比五步蛇的毒性小,而且这四脚蛇全他娘的是疯子,毒囊里头存着多少毒,它一口下去就会给人注进去多少毒。再精壮的老爷们叫它咬上一口,都活不了一个晚上。所以为啥说走山趟岭子能不扶着树的时候,千万要和大树保持好一定的距离。就是担心万一自己的一个不注意,很有可能就把手给按在了这些个毒物的身上……”
他话还没等说完,就见着一个成年男人巴掌大小的虫子不知打哪扑闪着翅膀落到了四脚蛇的身上,那一对翅膀活像是蝴蝶一样色彩斑斓,透着树林之中的微光,还隐隐约约地带着一股子梦幻般的玻璃质感。
巨虫落在四脚蛇的背上,一对手指头粗细的巨螯猛然就夹住了四脚蛇的脖子,不消片刻,四脚蛇的脖子上就流出了红白相间粘稠的鲜血。
周二少爷见状大惊:“你不是说这四脚蛇惹不起吗?咋一只虫子都能要了它的命?”
“这虫子叫做大牙蛉,常日里它只是个吃草汁树汁的窝囊蛋,今儿个是四脚蛇进了它的领地,它不战也得战了。”
马士图在旁抱着膀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当中,“而且现在这四脚蛇还没死呢,这么早下结论,是不是有点着急了……”
果不其然,这四脚蛇身上的鲜血流得越多,大牙蛉钳住它的力道反而就变得越弱,不足几个喘息过后,这大牙蛉的一双巨螯突然之间没来由的一松,巨大的翅膀扑腾了两下,倒头就要掉在树下。
这个时候那只四脚蛇才像是闪电一般迅速地转过了身子,一口咬住了大牙蛉的翅膀,小小的脑袋上下耸动,没几个起落,便把那只身材大它数倍的虫子给吞到了肚子里面。
“优秀的猎人,往往是以猎物的形象出现的。”
马士图淡淡道,“林子里头有些东西碰不得,就是这个道理。我方才为啥不让你摸它?并不是担心这四脚蛇会扭过头来给你一口,而是担心这四脚蛇身上的毒囊。四脚蛇的浑身上下都是毒,尤其皮上的毒囊,要是把这玩意给挤破了,你他娘的只有把手给搓掉皮了才能把手上的毒液给洗干净。你甭看它牙上有毒,就以为它平常保护自己的时候用的是毒牙。实际上这家伙之所以遇敌的时候不动弹,就是仗着自己的毒皮和毒血,他也知道自己的毒液宝贵,一般情况下要不是遇着了关乎性命的紧要关头,他是不会随随便便给人来上一口的。”
“所以……你是因为啥被困在这林子里的?”
关于老林子里的动物,马士图要是敢在队伍里头叫第二,那绝对没人敢称自己是第一。可梁布泉只是奇怪,他既然能对林子里的动物这么熟悉,为什么不借着那一口老烟驭百兽的本事,好好问问走出林子的方法。
结果那马士图就好像是早已料定梁布泉会过来一般,头也不回地幽幽道:“这林子只有你能找到出路因为老林子里让人给布了阵。甭说是我,就他娘的连只虫子都飞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