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上惊醒的时候,梁布泉的衣服和被褥早已经被汗水给打了个透。
“梦吗?”
他浑浑噩噩地抹着恍若水洗过一般的额头,悻悻然地下床找鞋。一场噩梦就好像已经掏空了他身体中所有的力气,下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没走两步便踢到了一个硬物,金属在水泥土地上叮当作响,低下头来一看,原来是一口铁锅。
在自己的房里重新见到这口铁锅给他带来的精神冲击,并不亚于一个欠了别人几万两的赌徒,在早起之后看到床边正坐着自己的债主。在那一瞬间,他的嗓子活像是被什么恶心又粘稠的东西给堵住,想要放声惨叫哀嚎,倒头来却只汇集成了一句“窝草!”
门外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许是外面的秦老太和梁文生听见了屋里的异响。踢踢踏踏的几声轻响之后,秦老太太推门而入,那个瘸着腿的梁文生紧随其后。
老太太湿着手,小麦色的手背上,还沾着几片翠绿的菜叶:“咋了孩子?”
老太太的语气关切,没有丝毫故作和善的模样,梁文生的左手夸这个铜盆,盆子外面还露着几颗挂着水珠的芹菜梗:“做噩梦了?”
许是担心两位老人知道昨晚的怪事,梁布泉用眼神迅速地瞟了一眼地上的铁锅,那眼神里说不出的厌恶与晦气,他连忙顺手从床头抄起自己的薄衫,胡乱地披到身上,作势便要下地离开,语气也显得分外云淡风轻:“没事,起猛了,睡得有点发蒙……今儿个咱吃啥啊,我对付一口下地干活了。”
没等他站起来,秦老太太的手就已然搭在了他的肩上:“今天不用干活,你做个也挺累了,咱今儿个歇一天。”
“昨个?”
梁布泉试探着问道,“昨个闹狼了?”
梁文生顺理成章地点点头:“你们在昨晚不是已经把狼给撵走了吗?昨个你回来的晚,饭都没吃好倒头就睡了,今儿个咱们不下地了,吃饺子,芹菜馅的饺子。”
想起昨晚众人那反常又奇诡的模样,梁布泉又忍不住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昨天我真的出去了?那伙人又是点火把,又是敲铁盆的……不是梦?!”
梁文生“噗嗤”一下子乐了,一瘸一拐地走到梁布泉边上,拿手摸着他的脑门:“你这孩子,没发烧吧?出门前的时候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狼这玩意一个是怕火,一个是怕响,不用这两样东西,咋能把狼给撵走呢?”
“我不是这意思……”
梁布泉说着话,缓缓地把梁文生的手掌给拨开,“我的意思是说,那些人……那些人不对劲啊爹。你听说过一边撵狼,一边还有模有样唱戏念经的吗?对了!还有李二狗,李二狗他……他那模样就活像个纸人似的!”
“唱戏?”
梁文生和秦老太太对视了一番,皆数皱眉道,“我们咋没听过啥戏腔呢?你是说村长领着喊庙号啊……那不是咱村里的传统吗?上山打狼,你害怕,旁人也害怕,人多了在一起喊上几嗓子,能壮壮胆!”
壮胆也不至于又是虫母,又是什么娶亲的,叫得那么吓人吧?
梁布泉倒是没把这话给说出口,紧走了两步到了房门前,指着李二狗他们家的方向又道:“行,咱就且把昨天他们念得经给当成是壮胆喊口号,那李二狗的事你咋解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那眉宇,那模样,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娘的,他倒在地上还跟那哼哼呢!一边哼哼一边敲盆,一边敲盆,还他娘的一边朝我笑。他那模样还能是个活人?还他娘的能是个打狼的活人?!”
且说着话,秦老太和梁文生却是似笑非笑地瞧着梁布泉所知的方向,幽幽道:“这话,你咋不问问李二狗他自己呢?”
这头的话音刚落,梁布泉的肩膀头子“啪嗒”就让人给重重地拍了一下。
赶等这梁布泉心惊胆战地一抹身,刚好就看见了满面春光的李二狗。
“干嘛呢爷们,啥玩意活人死人的,你在这说谁呢?”
此番眼前的李二狗,完全没了一开始那副鬼祟可怕的模样,见着了梁布泉热络地抬起胳膊来就要搂他的脖子。
后者只觉得浑身上下无端端地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朝着旁边一让,和李二狗错开了个身:“你咋来了?”
李二狗挑了挑眉毛:“我咋不能来?咱家包了饺子,芹菜馅的,去我家吃啊?”
“啊?”
梁布泉莫名其妙地轻咦了一声,敲了敲自己的奶奶和亲爹,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你家也吃芹菜馅的饺子?”
“你这不废话吗……咋啦?昨个打狼的时候吓着了,发烧了?”
这人说着话就要把手往梁布泉的脑袋上答,梁布泉别过身子又是朝后挪了一步:“昨个打狼的时候,你也在场?”
李二狗咧着个大嘴,那是一脸的尴尬:“你瞧,还说你没发烧。你这不还是废话吗?我昨个就跟在你后头,上山上到半路呢,你就他娘的躺下了,还是我把你给扛回家的呢?咋的了,你这是撞客了,还是得病了?说话咋前言不搭后语的呢?”
“你一直……跟在我后头?”
梁布泉眯着眼睛又道,“还是你给我扛回来的?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你他娘的不是让我一拳就给……”
“是,你怼了我一拳,完后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我咋叫你,你都不搭理我。”
李二狗尴尬地挠着脑袋,“完后自己还念念叨叨地说什么,虫子在叫,虫子再叫……我心话了,大晚上有虫子这不是正常事吗?虫子叫还能咋的,虫子叫唤,你就让他叫唤去呗?”
梁布泉:“那虫母又是谁?”
“虫母?”
李二狗敲了敲秦老太和梁文生,再一次讷讷地挠了下脑袋,“爷们,你连虫母是谁都给忘了?你这一觉到底是经历了点啥啊,咋他娘的从打回村以后,就变得这么不正常呢?”
是老子不正常,还是你们不正常?
从打你们说老子先前经历的事全都是梦以后,这村子里就没有一样东西能让老子觉得正常的!深秋都快入冬了,还能有这么多的苍蝇和蚊子,大半夜的还能听见有人趴在老子的耳朵旁边说话。
先前经历过的事,真就他娘的和梦一样,越来越让老子记不起来,可你们呢?成天到晚干活,吃饭,谁就,再干活,就他娘的跟一群没有脑子的蚂蚁一样。昨个晚上村长还领着一群人跟他娘的送葬一样去山上撵狼。
这不正常的到底是谁啊!
梁布泉在心里头正嘀咕着,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只灰色的蚂蚁。
他真的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它,非但他认识这只蚂蚁,甚至还和这只蚂蚁有过一段好似挚友一般的交情。再若是细细想来,却偏偏是咋想都想不清楚,自己对于那只蚂蚁的感情,究竟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灰蚂蚁,兴许就像是李二狗说的那样,这蚂蚁已经叫寒冷的天,给冻死了吧。
李二狗这时候已经叫秦老太给请进了屋,老太太一边拽着李二狗在屋头坐下,一边还满脸堆笑地嘀咕:“咱家的饺子都包完了,你就在我们家吃吧。上屉就能好,要不了多少时辰!”
“行,那我今儿个就在你们家对付了!我娘总愿意煮水饺,我就喜欢吃那蒸的……”
李二狗倒是也不客气,抬屁股就坐到了梁布泉的对面。赶等梁布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然是坐在了桌子旁边,眼前摆着蒜泥和陈醋,热乎乎的饺子已经是上了桌。
李二狗吃的那叫一个狼吞虎咽,可落在梁布泉的眼睛里头,却偏偏觉着每一个饺子里头,都有那么一道肉乎乎的半透明身影,在里面爬。
李二狗拿筷子指了指盘子里的饺子:“吃啊!愣着干啥!这是你家,你咋还客气上了,一会饺子都沾一块了!”
梁布泉皱着眉头又道:“你家……也包得芹菜馅饺子?这么巧?”
李二狗一抹嘴:“可不是吗?您甭说是我们家,全村今儿个都吃的是芹菜馅饺子,你说巧不巧?”
“全村?”
梁布泉把眉头皱得更深,“为啥?”
“大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跟我俩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李二狗把眼前的盘子和碗敲得当当直响,“知道明个是啥日子不?”
“明个?”
梁布泉沉吟道,“明个是汪家玉嫁人的日子?”
李二狗眯起了眼睛:“还有呢?”
“还有?”
梁布泉接着道,“是……是什么……什么大典的日子?”
“对咯!”
李二狗激动得一拍手,“明个是丰收大典,虫母娘娘过生日!汪家玉这小妮子嫁人算得了啥,虫母过生日,咱每户人家都得提前吃顿芹菜馅饺子来庆祝一下,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芹菜馅饺子了吗?忘啦!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等赶上大点的时候你就能想起来了,虫母过寿,迎亲打狼。”
“过寿……还要打狼迎亲?”
梁布泉的眉头都要拧死在一起了,“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行了,想不起来你也别想了,明个有的是时间让你回忆起来的。”
李二狗又把盘子和碗敲得叮当直响,“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