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身影见了被黄皮子上身的杜老四,也没了往日那副神神叨叨趾高气昂的模样了,一个个是抖似筛糠地杵在原位上。两道鬼影分别立在巷子两边的围墙上头,站得是个顶个地腿肚子滚筋直哆嗦,却是半点乱动的胆量都没有。
什么叫威压,梁布泉这才总算是给看了个明明白白。出马仙这一头,祖宗辈分讲究的最是严格。虽说在东北这片,万物都能依靠修炼成仙,但是五大家族在这一片地域上的统御和号召力,普通的野仙精怪是断断无法与之相比的。
这杜老四还只是哄好了黄家的一个小辈,难以想象北方带着五路仙家,几十号兵马的大出马仙,那得是什么样的排场。
见着那三道鬼影都不说话,杜老四倒是幽幽地开了口:“都不想吱声是不是?别……别以为老仙我喝了酒……就……就啥也不知道了,你们是哪个府上哪个庙,哪路的仙家哪里的妖,方才我的二神已经是给查得明明白白了。”
他说着话,又朝着墙头上的那两道鬼影一瞪眼:“怎么着,站那么高是……是想让老仙仰着脖子看你?乖乖给老子滚下来!”
两道鬼影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溜烟地窜到了杜老四的前头。
“老仙也不为难你们,但是咱出马的是有出马的规矩……今儿个我家小崽子叫我下来,我该伸手的时候就不能不伸手。你们是作谁也好,闹谁也好,心里头窝着啥样的冤屈,这我管不了。咱说天有天道,国有国运,判官的谱子上写了你死,你来这阳间祸害凡人也讨不回寿去。”
杜老四说着话,抬手就给腰上的酒囊解了下来。
说起来也是怪了,先前他说过,这酒囊已经叫黄皮子给咬了个对穿,这时候别说是装着酒了,你就算是灌进一壶凉水去,也是怎么进的就怎么流出来。
要不然为啥说这老仙法力通天呢?就见杜老四是抬手这么一晃悠,再度扒开那个酒囊的堵子,一股酒香就争着抢着从里头蹿了出来。
“咱虽说不属同族,但总算是一路。今儿个我帮了你,就得伤了我家崽子的情意;帮……帮了他,毁了你们这些年的道行,也……也坏了咱在外头的名声。”
他说着话,就朝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今儿个老仙给你们做个和事老,你们要是能离了这小妮子的肉身,再跟老仙我发个誓,说是再也不会动我手底下的这群崽子,那老仙就饶你们一命,你……你们看……看看咋样?”
三道鬼影依旧是抖似筛糠动也不动,却没有一个说是有了要收手的打算。
杜老四咧着嘴角,一撮牙花子:“那你们说吧,什么价?”
鬼影战战兢兢地比划了个三,又比划了个一。
杜老四眉毛一拧:“老仙可给足你们面子了,还不了价?”
这三道鬼影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勇气:“奶奶,不是咱们坐地起价。是他们当初给的价就高啊……咱一路人马吃了那老些个苦,好容易在这城里头换了几天安慰日子,老头子不要脸啊,坑了咱的主家,让咱又变成了无主孤魂。咱要这仨还他一个,你们不亏吧!”
杜老四瞥了梁布泉一眼,阴恻恻地笑了声:“啊,亏倒是不亏……”
后者还寻思着黄皮子老仙这是要和鬼影联手,对自己不利,可是刚等他横起了手里的尖刀,却见到杜老四的大手一挥,漫天无边无际的黑暗,竟然登时便消弭于无形。
只听那杜老四扯着嗓子叫道:“可你们有资格跟老仙这谈条件吗?给脸不要脸!”
三道鬼影刚要怪叫着扑向杜老四,只见后者不闪不避深吸了一口浊气,转而就把嘴里的烈酒是喷了三道鬼影一脸。
这一口烈酒落在鬼影身上,就仿佛是热油燎了猪皮,三道鬼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青烟土崩瓦解,什么是辫子,哪是利爪指甲,纷纷变成了小拇指粗细的红色肉虫,离近了再看,这群红色的肉虫子,个个都顶着张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神态不是哀愁,遍是怨毒,刷刷啦啦地左右摩擦着满嘴的白牙,眨眼的功夫,就像是没头苍蝇一般,爬得满巷子都是。
那刷刷啦啦的磨牙声,就仿佛是自带一种摄人心魄的能力,入了耳朵,直叫人觉得头痛欲裂,心烦意乱。伴着没完没了的炮火声,梁布泉竟然一时在心里头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杀两个人没准就痛快了,这他娘的炮火声是真的烦啊……把这城里头的人全都给杀光了,是不是就没人过来再抢这大帅的位置了?”
《太平广记》有载,汉武帝当年去往甘泉宫的路上,就见过这种虫子,东方朔说这种虫子叫做怪哉,乃是民怨所化的天怒异虫。现如今兵戈四起,别说老百姓会因为蒙冤入狱而死,灾荒兵祸,军阀混战,哪个不能要了人命?
想来当时那干巴鸡就是由这成千上万条怪哉虫凝视所化的肉体,它借势夺运,抢了庞万生的身份,又夺了张洪山的兵权,又是否与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灾荒兵祸有所关联呢?
虽然是总算把那夺舍的怪物,与今儿个碰上的种种邪乎事给串了个明白。可梁布泉心里头的那份杀意,却像是溢了锅的米汤一样,根本就控制不住。那四肢百骸好像是给牵上了绳子,耳边的磨牙声不绝,他的手里已经莫名其妙地给响子上了膛。
“我们有什么错!”
“我们拿回的都是自己的东西,我们有什么错!”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什么价!”
“咯吱咯吱……”
“我们的命什么价?”
“我们有什么错!”
“我们有什么错!”
那虫子的低语声,就恍若是噩梦当中某个妖邪的呢喃一般。不知何时,梁布泉已经是涕泗横流地举起了手里的枪,“我们有什么错,我们有什么错……”
他一面重复着那群怪哉虫的呢喃,一面抽噎着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我们的命什么价?我们有什么错!”
“别他娘的烦我了!”
这一声刺耳的咆哮,就恍若是旱天之上的一阵炸雷。
再看那杜老四,五尺之躯上竟然是隐隐约约地长出了一层黄毛,他那手指头较之往常,似乎也变得长了很多,也锋利了很多……
梁布泉叫他那声咆哮给唤回了神,再等他把目光移到杜老四身上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老仙这是要……夺舍上身?”
“一群虫子,也敢在这跟老娘比道行?”
这回从杜老四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变得奸细而柔媚,活像是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才能发出的声音,“天有天数,你们的命,让谁给你们兜着?”
说话间,只见这杜老四把手里的酒囊朝着天上一抛,随即伸出只食指朝着天上轻轻那么一划。那一囊子烈酒,立刻便像是大雨一般倾泻而下。
满地奔走,磨牙低吼的怪哉虫一经触碰这些酒水,竟然顷刻间便消弭于无形。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与刺鼻的耳臭转而换成了一股无形的滔天巨浪,排山倒海般地涌向了四面八方。
群虫散尽,贾镜的躯体才缓缓地自黑暗当中浮现出来,晃了两晃便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仰面向后倒去。
梁布泉正想一个箭步冲到贾镜身边将她扶稳,可是目之所及,却有一条遍布黄毛的胳膊,先她一步缠住了那姑娘的肋下。
“呷呷呷……”
杜老四的一对瞳仁,用难以形容地速度飞快地左右晃动,旋即那原本浑圆的瞳仁,仿佛被只无形的鬼手越扯越长,逐渐变成了两道尖锐的细线,漆黑的眸子瞬间变作翡翠般的光泽。
这男人的半张脸全部被浓密的黄色毛发包裹个剔透,满面兽首,半面人头。
“虫子的事,老仙替你平了……”
杜老四那半张兽脸,诡谲地挑了挑嘴唇,发出一阵尖锐的哂笑,“接下来,该算算咱们俩的旧账了。”
“旧账?”
贾镜落到了老仙的手里,梁布泉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似乎是想要表达某种可笑的善意,他缓缓地把刀和枪分别收进了自己的腰间,高举起两只手,陪笑道,“咱们两个……有什么旧账可算啊,黄奶奶?”
“当初在观音山上的时候,你们可是害了我不少的崽子……若不是那老东西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觉得老仙我能留到你现在?”
杜老四一边哂笑着,一边把那锋利的爪子,就抵到了贾镜的梗嗓咽喉,“我啊,虽然活了百十来年,但是记性可是一点没差!你刚才把我当成沙包,用来丢那些个痋人了是不是?你把老仙我啊……当成什么人了!”
杜老四一声暴喝,梁布泉顿时感觉肩膀上没来由的一阵威压,他那背上仿佛瞬间扛起了无数座高山一般,膝盖发软就只想给杜老四跪下。
“老仙我不是不讲理……是你先惹得我,我的给你换回去。”
杜老四轻轻地舔了舔嘴唇,“这不犯什么毛病吧……”
梁布泉强撑着自己的两条腿,不至于这么轻松地就给个畜生下跪:“不犯毛病,不过……现在城里头正打仗呢,你要算账的话……咱等会再说……”
“等?老子凭什么要等!他打不打仗,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是跟你没关系……”
梁布泉嘴上应着,猛地一抬手腕,那尖刀被他腕子上的鱼线带动,锵啷一声便抽出了刀鞘,“但是你在我四哥身上,就他娘的和老子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