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一团更加漆黑的影子陡然微微一颤。
随后整个周宅顿时变得灯火通明,郑老太太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周家的正厅中间。原本陈列在周宅之内的西洋物件不知何时被横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她屁股下面垫着红色天鹅绒坐垫的红木太师椅,小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藏蓝色的夹袄,小脚上面也套了双绢丝勾边的红色绣花鞋。
马士图被五花大绑地反捆着胳膊,跪在周老太太的旁边,垂头耷拉脑,看那模样好像是昏过去了。老太太翘着个二郎腿,鞋底子上猩红的“奠”字显得无比刺眼。
梁布泉没说话,用还能动弹的一只手,勉强撑着身子,朝后面又挪了半寸,让自己的脑袋能枕在戏台上头。
这老太太当初是真的想死,她连装老衣服都穿好了,看模样是铁了心的要和老子拼命。多亏爷们脑瓜子机灵,要不然……想要活着走出周宅,最少也得让她给扒了一张皮。
老太太也没说话,眯缝着眼睛,拿眼角剜着梁布泉。用手指头敲了敲凳子腿,几个巴掌大的小皮影晃晃悠悠地举着茶碗爬到了老太太的膝盖上,老太太轻轻拾起茶碗,用盖子刮干净了茶面上的一层浮沫,浅尝了一口,又缓缓道:“喝茶?”
梁布泉把脑袋摇得像是个拨浪鼓:“乡下粗人,喝不明白那玩意!”
“乡下人?”
郑老太用鼻子眼冷哼了一声,“梁文生和赵友忠啥时候也成了乡下人?”
她说着话,随手又把茶碗放到了那一票巴掌皮影的身上,几个小人又晃晃悠悠地从老太太的膝盖上头爬了下去,一边小声“嘿咻嘿咻”地喊着口号,一边消失在了周宅的黑暗当中。说句实在的,如若不是因为这群小人一直在替着郑老太太卖命,梁布泉在心里头倒是生出不少对它们的喜爱之情。
老太太也没理会梁布泉眼中的失神,又拿手指头敲了两下太师椅的扶手:“喂,你们的确是杀了当家的对不对?”
“杀?这个说法不是太准确……”
梁布泉努力地握住鹰嘴匕首的刀柄,惨笑了一声,“我们只不过是把他给埋了。”
老太太的眼珠子一瞪:“埋了?”
梁布泉的眼神避也不避,又重复了一遍老太太的话:“对,埋了。”
似乎是担心这老太太再度发疯,梁布泉已经是做好了,在这用出长飚和焚轮这种夺天地造化的奇门大阵的准备。旁人死总好过自己死,他向来都不觉得自己能是什么像样板戏里说的那种,敢为人先的大英雄。
老太太的眼神一凛,仿佛是看见了梁布泉手上的端倪:“你在底下捅咕啥呢?把刀交出来!”
梁布泉大嘴一撇:“我凭啥把刀给你,我就不交,你能怎么着?”
老太太又拿手指头敲了两下桌子,那几个巴掌大的小人立刻就拿着小刀爬上了马士图的脖子:“你就不怕我弄死他?”
“不怕!”
没想到这小子能回答得这么快,老太太都让他的果断给噎得一愣。
四五柄小指甲盖那么大的刀子,已经是嵌进了马士图的脖子里头。后者虽然是陷入了深度昏迷,那也不代表自己不知道疼,皱着眉头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老太太干笑道:“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不敢跟老子有啥关系?”
梁布泉苦笑道,“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因为山东那片闹饥荒,我他娘的还在屯子里边种地呢,你明白我说的是啥意思不?梁爷我从始至终都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啥英勇无私,啥胆大无畏的。我就是一小老百姓,你要弄死他,那我肯定也拦不了。咱能做的都做了,你实在要动手,那就弄死他吧。但是咱们话可说回来啊,弄死了他,爷们该咋活着还是咋活着。你该找不见姓周的,也还是找不见。他死不死的,影响不了咱们俩人谈判的结果。”
“小王八蛋……梁文生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扶不上墙的东西。”
这梁布泉就像是块滚刀肉一样,郑老太一时间也实在拿他没什么办法,当即是挥了挥手,又遣散了那一票巴掌小人,“那我要是弄死你呢?”
“爷们现在是管得了自己,管不了旁人。还那句话,能做的咱都做了,你要实在想跟老子动手,那咱也没办法。”
梁布泉说着话,一口真阳涎就喷到了鹰嘴匕首上头,旋即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匕首给插到了自己的面前,“梁爷自己的命都他娘的保不住了,这一带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是死是活,也跟咱没关系了。今儿个我要是死了,这鄱阳湖一带就全都得跟着遭殃,大不了咱就同归于尽。啥玩意老乡不老乡的,爷们的老家在东北那嘎达呢,不在乎多点人给老子陪葬。”
老太太把眼睛一眯:“你拿老百姓的命要挟我?你不在乎,就以为我一定会在乎?”
眼瞅着说不动这老家伙,梁布泉也干脆放弃说和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接口道:“你在乎啥我不管,反正黄泉路上爷们不能自己走。你先头说的那句话倒是没啥毛病,爷们从前是山里头的胡子,咱胡子办事,道义第二位,命才是第一位。反正现在梁爷折了胳膊又断了肋骨,跟你那些个巴掌小人过不了几个回合也是个死。咱也懒得动了,你想杀就杀,爷们等着。可是话说回来……这长飚大阵到时候能不能砸到叉子岭上,我可保不齐。姓周的到时候能不能叫这阵法给砸得尸骨无存,咱也说不准。”
老太太呷声道:“你还想让当家的粉身碎骨?”
“他娘的岁数大的人就是听不懂话是吧?”
梁布泉大大咧咧地冷哼一声,“我他娘的人都要死了,谁还管那姓周的有没有全尸啊!到时候去了阴曹地府就明白了,姓周的要是身上有零件拼不全,你也甭来找我。咱俩算是一起见的阎王爷,您要是实在不解气的话,去阴曹地府再跟老子打一架也成,老子奉陪!”
郑老太太让梁布泉给噎得是直翻白眼仁,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头挤出了一句:“你倒是比通书还他娘的不是人!”
“谢谢您夸奖了!”
梁布泉说着话,竟然主动地把手给递到了刀柄上头,“周老太爷这买卖干得风生水起,背后一定有您不少帮忙吧?说真的,爷们也真挺替您叫屈的。辛辛苦苦帮着他们周家重建家业,完后那姓周的还找了那老些个姨太太给你戴绿帽子。你不就是岁数大点,长得丑点吗?他姓周的岁数也不小啊!”
郑老太太的好话听不进去,梁布泉干脆也不说了,都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不是咋哄都要杀人吗,你不是犯贱吗?那爷我还不哄了呢!
“又是活祭,又是巴蛇智多罗树的,您为了他姓周的也没少风险吧?街里街坊也没说他们周家落下个一儿半女。您说他周老太爷,是不是嫌弃您不能下蛋,才撒着欢地在外头找女人啊?”
梁布泉一脸阴损地吧嗒了两下嘴,“我觉着吧,兴许是你们坏事做得太多,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是想绝了周家的根。您说你个拉皮搞邪术的,跟个骗子混到一起,那生出来的崽子,那还不得坏的流脓啊?”
老太太把后槽牙咬得是咯嘣直响,可偏偏就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你闭嘴!”
“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那我多没面子?反正我都是个要死的人了,你让我啰嗦两句怎么了?到了阴曹地府,那还指不定是啥说法呢!”
梁布泉大大咧咧地一扯嘴角,“哎对了,你到底动不动手啊?我他娘的好好商量不行,你是撒着欢地想要弄死老子;现在老子让你杀,你咋不动手了呢?你说你这人是不是犯贱啊你?实在不行……老子帮你一把?老子自己来?”
梁布泉说着话,就要拔刀。那老太太的眼珠子骤然一瞪,扑上来就要去按住梁布泉的手,可是先头替他抗住的那一记纸子弹的伤还没好利索,这么猛一起身,急火攻心是当即喷出了一大口老血。
梁布泉躲闪得及时,那黑血没溅到脸上,反而是泼了他一身:“艾玛,你看着点啊……哪有对着人吐血的,你这人有没有点素质了还?”
“别拔刀……有话好好说……别……”
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擦了把嘴唇上的血,抬起鹰爪子一般的老手,就按在了梁布泉的手上,“我们可以谈谈,你不能把这毁了……也不能毁了当家的他的尸体……我们辛辛苦苦才振兴起来的周家家业,不能让你就这么给毁了。”
梁布泉撇着大嘴,心里头其实早就乐开了花:“嘿你瞅瞅,照你这话一说,咋好像我才是反派呢?你说谈买卖,那也得让老子看看合不合适对不?反正先头让你给害去了三年的运势,我与其倒霉三年,倒不如早死早投胎,我重新再练个号呢!”
“练个号?啥意思?”
“没……没啥意思!”
梁布泉干咳了两声,“你说你的,要和老子谈啥买卖?”
“你这回来我们周府,无非是想从禹王鼎里面找一找怎么破阵,怎么救人的办法。”
老太太沉吟道,“我帮你破阵,你帮我救人,怎么样?”
“救谁?周老太爷?”
梁布泉摇了摇头,“他都让老子给埋了,老子可不会起死回生的办法。”
“用不着你让他起死回生!你只要能替我找见他的尸体,咱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这么一笔勾销!”
“哦?”
直到这时候,梁布泉才终于露出了笑意,“早说啊,那这买卖,咱俩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