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布泉好了伤,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屋宇里头没有旁人,一扇木门拦不住外头的秋风,让他禁不住觉得有点冷。他试探着动了动自己的胳膊,浑身上下都被白布条/子给里三层外三层地缠着,胳膊肘就是连回弯都觉得费劲。
他那耳畔是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唢呐声,期间不乏夹带着呼天抢地的哭嚎。
想起来也是,自从在狼口岗子落了铲,绺子里头就没消停过。前几日金得海的宅子里头闹鬼耗子,还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个兄弟。
翻身下床,穿衣出门,不在话里。
满街的白纸铜钱,阳光清冷的发白,梁布泉一手扶着墙,循着声音,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聚义堂前。
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三十来口黑皮棺材,一大帮人是披麻戴孝地跪在令堂前头,冯三爷张老五跟赵老瞎子分别立在令堂的两边,梁布泉没从人堆里面瞧见杜老四,兴许是他身上的伤实在严重,现在还没到起床下地的程度。
他定了定神,打门边的知宾手里接过了三柱轻响,一瘸一拐地就要上去磕头。
许是开门的动静惊扰了这些个苦主,跪在最前头的大胖子率先别过头来,俩人四目一对,正是那死了丈夫,又没了妹妹的齐老虎。
“我日你个亲娘的王八犊子,你他娘的还敢过来!”
齐老虎的眼珠子一瞪,抄起腰上的剁肉刀就奔着梁布泉冲了过去,“起初要不是冯老三护着,老娘我早就扒了你的皮了,今天你这王八犊子送上门来了,咱就新账老账一起算!你他娘的别跑!”
梁布泉让人包得活像个粽子一样,他就是有心要跑,现实情况也不允许。让齐老虎的其实给压得是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又五迷三道地让一堆人给围了个瓷实。
“谁说的宅子里头有虫子?哪个狗屁不是的玩意让一帮耗子给咬得直喊救命?凭啥死的是我家人?”
“你这王羔/操/的咋还活着呢,你他娘的害死了多少人,还他娘的有脸过来磕头!”
“咱撕了这王八犊子!他跟那个老东西没上山的时候,咱们日子过得虽然没怎么大富大贵吧,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提心吊胆吧?扫把星,你就他娘的是个瘟神!”
“灾星,祸害!”
“弄死他!”
梁布泉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让人扇了多少个巴掌,现在他是大病初愈刚刚起床,脑子浑浑酱酱的还没打开捻,就看见齐老虎暴躁地扒开众人,论起手里的剁肉刀,朝着他的脑袋就砍了下去。
梁布泉完全是下意识地侧过脑袋闪开了这要命的一招,刀刃“夺”的一声剁到门框子上,朱漆的实木门框立刻就给劈出了一大条裂缝,灰土伴着碎渣子迷了梁布泉的眼睛,让他又是朝后踉跄了几步,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齐老虎论起袖子,一咬后槽牙,把嵌在门框子里头的刀给拔了出来,红着眼眶子又要奔着梁布泉索命。几个披麻戴孝的苦主见状,赶忙按住了梁布泉的手脚四肢,任凭他是如何挣扎都于事无补。
“剁了他!”
“齐奶奶,给咱们家的这几口子报仇!”
梁布泉就是在迷糊,这时候也该清醒过来了,扯着脖子喊:“你他娘的疯了!有能耐砍老子,遇着那群鬼耗子的时候你们在哪呢?”
谁料这句话反倒更加激起了众人的怒火,齐老虎咬着后槽牙恨声道:“遇着那群鬼耗子的时候,老娘的妹妹正赶过来帮忙!我们在哪呢?我们和那群耗子拼命的时候,你他娘的在哪呢?不分青红皂白的,一枪就把我家妹子给掏死了!你个狗皮不是的臭算命的,老娘我……”
“都他娘的消停点!”
一声枪响,直接把齐老虎手里的剁肉刀给崩飞了出去。人群这会也不吵嚷了,就看见冯三爷举着个响子站在棺材上,对着披麻戴孝的一群人恨声道,“大闹灵堂,还能不能让我的这些兄弟消消停停地走了?”
“活人都不消停,我他娘的还管什么死人?”
齐老虎红着眼睛又要去摸地上的刀,让冯三爷“砰砰”两枪,又给打得老老实实。
就看那冯三爷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道:“你以为我姓冯的真他娘的怕你个臭老娘们?给脸不要脸,这佛顶珠上还他娘的没有你说话的份!之前我处处让着你,是冲着粮台老吴的面子,老子看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不愿意和你犯冲,今儿个,你是太他娘的不识抬举了!在我冯老三的面前就要伤人,你们当我姓冯的是泥巴捏得吗?”
冯三爷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神情稍稍缓和了一点,接着说:“出来跑江湖的,脑瓜子别再裤腰带上,今天生,明天死,心里边都应该清楚。咱佛顶珠干的不是啥正经买卖,今儿个你杀我,改日我再杀他,江湖结仇,枪战火拼是常有的事。折了性命,只能怪自己没本事,谁都怨不着!姓梁的前天给咱蹚错了道,他身上是背着责任,你们揍他一顿,敲折他的胳膊腿,老子啥也不说,是他活该!但是你们他娘的要在老子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先问问老子手里这两把响子答不答应!”
那好几十个苦主跪在地上又是一通哭天抢地,梁布泉的大腿里子,不知道让谁趁着乱给死命地拧了一把,布条/子底下本来就包着伤口,叫人这么一掐,给他疼的是龇牙咧嘴,“嗷唠”一声就从地上蹦了起来。
他要是倒在地上装死,正在气头上的冯三爷没看见他,事情没准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好巧不巧地他从地上翻起来的一瞬间,恰好和冯三爷看了个对脸。
只见那冯三爷咬着后槽牙,又把枪口对准了梁布泉的脑袋,打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跪下!”
这梁布泉向来都不是个桀骜不驯的硬角儿,当即是老老实实地跪下,冲着那三十多口棺材,当当当地磕了好几个响头,豆大的泪水是顺着眼眶子夺眶而出:“哥哥们啊,兄弟对不起你们!你们走好!来日等我们抓住了那群鬼耗子,降住了狼口岗子上的地龙,再给你们烧纸祈福!”
别看他现在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心里头可盘算得起劲呢,他心说这冯三爷,当着这么多人袒护我这一个外人是什么意思?布错了阵,害得他的绺子里头又是损失了三十来口子人命,他咋还能这么踏实地主持丧葬仪式呢?
按照常理来说,现在绺子里头本来就人手不够,他闯下了这么大个祸事,甭说是给他治病疗伤,恐怕依着这帮土匪的脾气,早就给他抽筋拔骨,吊在寨子的门上泄愤了。再想想当初对付这群鬼耗子的时候,当家的跟赵老瞎子是一点手都没伸过啊,他们这是啥意思?
难不成,拿绺子里头三十多口子人出来喂耗子,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
可他们为啥又要这么做呢?
时下别看冯三爷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他没朝着老子开枪,那分明是在给咱们两个都找了个台阶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候再逞强拉硬,可就真的没办法收场了。
梁布泉也顾不得身上的旧伤未愈,是直把自己给磕了个昏天暗地,满脑门子流血,这才叫冯三爷给喝住。几个苦主眼瞅着梁布泉把自己给磕成了这幅惨样,再加上有冯三爷出面撑腰,肚子里就是有天大的脾气,这时候也不好发作了。
只有那齐老虎,仍是趴在地上,狠叨叨地盯着梁布泉,大有一副和他拼命的架势。
梁布泉肿着个脑袋,对他赔笑道:“齐大奶奶,您要是觉着不解气,您再抽我两嘴巴?”
“抽你?”
齐老虎阴狠地惨笑了一声,“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两个翘子(黑话:耳朵)放亮堂点,让人背后给抹了脖子的时候,记得跟阎王爷报好了名字。你奶奶我姓齐,叫齐……”
“齐映红,我知道你叫啥。”
梁布泉舔着一脸贱笑,又把面目挪到了齐老虎的近前,“姐姐,别的弟兄们找我的晦气,想要趁黑剁了我喂狗,眉毛但凡要是皱一皱,咱这些年的米面粮食,就他娘的算是白吃。但是您老要是想要插了我……多少都有点过不去吧?”
“我凭啥不能杀你?”
齐老虎说着又要去握刀,让冯三爷一眼睛又给瞪了回去,随即趴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接着道,“你杀了老娘的妹子,老娘凭啥不能替妹子报仇?”
您还真别说,甭看这齐老虎平日里跟个母大虫一样,哭起来的模样,倒是真跟个受了气的小娘子别无二致。
梁布泉是越打量,越觉着齐老虎和杜老四般配。可是这娘们竟然能为个邪术妖人,到了大闹灵堂的份上,就好像死了个二太太,比杀了她的原配丈夫还要严重,这就不得不让他心里生疑了。
难不成,这王二太太在生前,真的曾给齐老虎灌过药?
所以她才能这么生死不怕地,也要给王二太太报仇?
“姐姐,你糊涂啊!”
梁布泉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对策,一边试探地说道,“那二太太是个油葫芦,您是菩萨心肠,兴许给她骗了,但是我不能让绺子里头的人跟着担风险啊不是?您想想吴爷是咋没的,拔舌头的鬼耗子,这他娘的就是油葫芦给下的……”
“老娘没你这个弟弟,你甭在这跟老娘套近乎!”
齐老虎一边抽搭一边说,“我用不着你跟着耍聪明,老娘早就知道二妹子不是一般人!”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瞪:“你知道?”
“你以为她大老远地跑来金得海的宅子是干嘛的?”
齐老虎咬着后槽牙,一脸怨毒地说道,“是她手下的兵马耗子,告诉她你们几个有难,她这是去帮你们的!结果你这个王八犊子,不分青红皂白,抬起响子就给我的妹子打死了!你他娘的不该死吗?”
“啥?那帮耗子是王二太太叫来的?”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是让什么人给重重地锤了一拳,他讷讷地抬起头,把眼神落到马士图身上,“你……一口老烟驭百兽都他娘的是在诓我?你没招来帮手?”
马士图也是老脸一红:“我也不知道啊……按理说……我的确招不来那么些个耗子帮忙,兴许两拨耗子原本就不是我一个人……”
“我/操/他个奶奶!”
梁布泉这会才咣当一声跪在地上,反手掏出了腰上的鹰嘴匕首,“二太太……姓梁的招子不灵,误了你的命,姓梁的该死……在这,给您赔罪了!”
手起刀落,又听“砰”的一声枪响。
这回动手的,竟然是那个瞎眼睛的赵友忠:“男子大汉的,你他娘的像个什么样?”
梁布泉的虎口被震得是一阵酥麻,脖子上的纱布立刻就被鲜血给染红了大半,他也没抬头,一个脑袋磕下去,就像是要钻进地缝里一样:“我他娘的眼瞎,我……”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的本事不到家。你他娘的害死了这老些个兄弟,是该死,但是大老爷们的,甭他娘的玩那些个叽叽歪歪的自裁谢罪!”
赵友忠拄着盲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犯了错,得想办法找补,你他娘的弄死自己能解决什么问题?大老爷们在天地之间,得活得堂堂正正,犯错就得认,光认了还不行,你得替这些个因你而死的兄弟报仇,这他娘的才叫有血性的爷们!”
“是,老子得报仇,我/草/你祖宗的驭鼠人……”
梁布泉把两颗拳头握得是咯嘣直响,再不能这么浑浑酱酱地过日子了,你他娘的不是要玩吗?
老子陪你玩到底!
“停棺三天,咱绺子里耽搁不了这些时日了。”
冯三爷纵身从棺材上头跳了下来,大手一扬,“起棺入殓,给我这几个弟兄风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