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这对姐弟的话,梁布泉自然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可是他却不得不相信黄三太爷。依着黄三太爷的话来讲,出马雷家和他们黄家的小崽子们,多少还沾着点渊源。而且甭看雷毓芬对他们家族的陈年往事表现得那么敏感,实际上打心眼里也想把这个困扰了雷家几千年的诅咒给解开,说白了,现在要伸手帮忙的并不是梁布泉自己,而是在他身上分出一神魂的黄三太爷。
雷家的事他可以不管,黄三太爷的事他却不得不出手。
梁布泉世纪上也问过,为啥黄三太爷放着那么多的出马弟子不愿露面,却偏偏要附在他这么一个凡事不动的门外汉身上。依着那老仙的意思来说,他如今落在梁布泉身上,一不强求他出马,二不干涉他平日的任何起居生活。而且就梁布泉的资质而言,他纵使是想要当个出马仙,也顶不起来黄三太爷这么大的一宗堂口。今儿个他梁布泉之所以有幸能见到黄三太爷御驾亲临,那是因缘造化,天意使然。黄家老仙顺着天命今儿个跟梁布泉碰了头,改日啥时候再走,那也是缘起缘灭,顺应天时。
梁布泉自然不会相信什么天意,但是仙家口中的因果流转,他倒是深以为然。这凡事因果就像个构造得极为精密严谨的机器,今儿个种下的因,说不上在啥时候就会成百上千的报来果。他黄三太爷愿意屈尊落在自己身上,明摆着是跟通书的人马,或者二十八道仙梁有关系,老仙会不会算计凡人他不知道,但是蹚了二十八道仙梁的这趟浑水,他自己也好,还是整个通书也罢,就不得不顺应着因果来下完这盘大棋。
他又去正院的厢房里头瞧了瞧睡得哈欠连天的杜老四,原本几尺高的汉子,因为这段时间的折腾活生生地瘦下了一大圈。也不知是叫那老仙磨得,还是接连着好几天都没吃饭没喝水的事,杜老四那大腿粗的胳膊,这功夫竟然瘦的是皮包了骨头,远远看过去就活像是个骷髅。梁布泉的心也不是铁打的,见着杜老四变成了这样,难免是心里头发苦,鼻子发酸,可毕竟是当着外人,他不好哭出来,就地是别过了脑袋,强撑着笑意喃喃道:“四哥……我走了啊!”
乱世之中往往是最见情意,杜老四跟梁布泉俩人从观音山到南昌城,再打叉子岭到这大青山,一路上遇着了多少个风雨险阻刀山火海,都是一起咬着牙撑过来的,现在眼瞅着俩人到了岔路口,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再等见面的时候,他还能不能活着,或者杜老四还能不能活着,那都是未知数。
“有酒吗?”
梁布泉的心里头五味陈杂,终于到了分别的光景,原本满心窝子的话,竟然都梗在了嗓子眼里,不知道从何说起。小脑袋家仆在旁递上了酒,梁布泉给杜老四倒了一盅,自己一仰脖喝了满满一大壶,“哥啊,你醒着的时候最爱喝酒……兄弟我走了……不是不愿意等你,实在是……还有要事缠着我,我不走不行啊!我昨个晚上闻过雷明阳他们家的老宅在哪了,处理好大青山的事,兄弟再去雷府接你。”
山崎忠义今儿个起得最早,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落在上头都得劈叉。这时候他这小鬼子也终于是恢复到了往日那气定神闲施施然的模样,拄着根文明杖,在门口又是看表,又是望天:“梁兄弟,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
梁布泉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挤出了一脸笑意:“你他娘的好好睡,等张开眼的时候,没准就能看见兄弟我啦!不墨迹了,走了!”
再怎么说梁布泉对雷府都是有着救命之恩,再一个雷家的陈年旧案,还等着他抽出空来仔细地调查一番呢,顾念与此,他们姓雷的也不敢对杜老四怎么样。可是心里想是心里想,不耽误梁布泉还要再跟他们嘱咐一句。
自从黄三太爷借着梁布泉的口把雷家早年的丑事给点破,雷毓芬就再也没现过身,这份嘱托就只能是落在雷明阳的身上。梁布泉捏着这小少爷的肩膀,咬着后槽牙正色道:“顾好我四哥,跟你说的是真心话……老子掏了蟠龙胆就去热河找你们,算是念在黄三太爷的面子,千万别让他有什么闪失,算我姓梁的求你们了!”
“走不走啊!”
山崎忠义又在门口催上了,这回还搬出了部队过来压他,“我跟军座可保证过,最晚一个月就要拿下大青山。现在咱在山里头少说也呆够一个星期了,七天啊,整整七天啊!咱就别在这瞎耽误时间了好吗?又不是生离死别……”
他这头的话音刚落,梁布泉那双吃人一样的招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山崎忠义吓得是浑身一凛,紧接着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拿了大青山上的宝贝,你们兄弟两个还有见面的机会。杜老四他吉人自有天象,又有雷家这么厉害的江湖中人保护,他不会有危险的……”
“走!”
来了雷家一遭,折了个兄弟却换来了一根降龙木做的拐杖,梁布泉拜别了杜老四,就这么目不斜视地出了门,经过山崎忠义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皮笑肉不笑地揶揄了一句,“亏了你的名里还带着个忠,还带着个义……”
“梁兄,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瞧着梁布泉跟刘老太太越走越远,山崎忠义也立刻是紧赶慢赶地追了过去,“你意思是说我不忠不义呗?我怎么就不忠不义了?”
门外的那伙日本大头兵全都不见了。
三个人在雷府仅仅是呆了一天一宿,可赶等他们在出门,雷府外头却一个日本兵都看不着了。
要说这帮瘪犊子是丢下山崎忠义自己跑了?
话倒还真不能这么说。
开门见着外头空无一人,起先按捺不住的自然就是山崎忠义,他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一手拎着文明杖,一手扶着枪托,这走走,那瞧瞧,没完没了地嚷嚷个没完。虽然说梁布泉听不懂日本话,可是单看他那神情语气也不难猜出来,他肯定是没说啥好话就对了。
刘老太太倒是早有所料一般地气定神闲,拄着那根龙头铁拐安安静静地斜倚在雷府的墙上,看着山崎忠义,又不忘瞥两眼梁布泉。后者没心思搭理他,甚至都不用祭出自己那嗅风摘金的鼻子,一打眼就瞧见了地上的异状。
有人说,他在地上瞧见血了?草是绿的,血是红的,山崎忠义就是再瞎也能一眼看出来自己的队员遭了难。梁布泉奇的也不是地上有没有血,而是草地上叶子上,全都挂着一大串晶莹剔透的露珠。
露珠怎么了?山里头有露水不是正常的吗?
您还真别说,要是清晨傍晚在树梢草尖上看到露水,这自然是没有什么稀奇。可是梁布泉他们这伙人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在杜老四的房里耽搁了太长时间,出门的时候已经是顶大的太阳高悬,到了正午时分了。
露水之所以会凝结,无非是因为天气乍暖还寒的时候,水蒸气遇冷凝结的产物。可是这正午十分,所有人都累得直冒汗,怎么着,大树也是因为冒汗了,所以才会凝结成露珠?
“喂,那个忠义!”
梁布泉自然是不敢随随便便拿手触碰这些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可眼巴前不正好有这么一个炮灰吗?他说着话就朝着树上的露水指了指,“你瞧瞧那是啥?”
山崎忠义正在气头上,别过脑袋往树梢上一看,立马冷哼了一声揶揄道:“大惊小怪……没见过露水吗?”
“那真的是露水吗?”
梁布泉的神情闪烁而诡谲,这反倒把山崎忠义给问住了,他犹豫了再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不是……露水吗?”
梁布泉嘿嘿一笑:“你干嘛不用手摸摸?”
山崎忠义还真的朝那树梢上的露水递出了手,可选即有触电般地把手给缩了回来:“这水有问题?你当我傻啊,摸了这稀奇古怪的露水,然后好让它要了我的命?”
梁布泉笑道:“你不是想学术门的本事吗?实践才能出真知,你这畏首畏尾地还咋学本事?”
他说着话,就自顾把手递向了树梢上的那点露珠,“不就是一颗露水吗,摸一下还能要了你的命?”
话音至此,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风,夹杂着大山里特有的草香是铺面而来。树梢上的枝叶轻轻浮动,落在树叶上的露珠竟像是粘在上头了一样,晃晃悠悠地前后摆动,偏就是没有落下来的意思。
这么大的一颗露珠,怎么可能连风都吹不落呢?
梁布泉不由得伸手向上一探,紧跟着就像是摸到了烧红的烙铁一般,迅速地抽回了手。
山崎忠义和刘老太一见着他这样的反应,都是不觉一愣,齐声道:“怎么了,露水有问题?”
“冰露……”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么热的天,露水……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