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丰收大典毕竟还隔着一天,梁布泉倒是并没有像李二狗那样对此多么的上心。吃什么都是填饱肚子,细面饽饽就算吃了多少个,到了第二天他该下地还是得下地,该干活也还是得干活。
只是听着了“大典”两个字以后,他隐隐约约地好像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头的玩意,可偏偏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头。就好像眼前的那条长路一样,似乎是透着那么半分的鬼祟,可是鬼祟在哪,那嗡嗡作响的苍蝇究竟是打哪冒出来的,他自己也没个主意。
打从他找着了亲爹亲娘以后,这样的日子就不知道过了多久。常言总说是骄奢淫逸的生活会磨平一个人的棱角,其实现实恐怕并不是这样,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起早耕地,早睡早起,这样规律的生活周而复始,梁布泉早就忘了应该数着日子生活,反正每天要干的事情都一样,反正每天都是一样收不完的庄家,一样种不完的地。
只是这个秋天,好像是说不出来的长。
他把这一切矛盾的根源,全都归功于了繁重的农活。毕竟没人愿意成天到晚地面对数不清的秧苗稻谷,顶着烈日和飒飒的秋风,一干就是一天。
“那路上好像有苍蝇。”
正午休息的时候,梁布泉总算把在心里一直嘀咕的事情跟李二狗说了出来。
这家伙是梁家的邻居,距离两家走路不到二里地。俩人打小就认识,下河捉泥鳅,爬到树上偷鸟窝,两个小子从前在村里干了不少这样的缺德事。一来是因为梁家的距离不远,二来是因为两家都没多少钱。
卖命的种地,玩了命地干活,可依旧摆脱不了贫苦的命。什么叫努力就有回报,那全都是财主们给这帮佃户打的鸡血,说的屁话。
其实梁布泉自己也不知道,为啥一家人挣命的干活,到头来一年的努力,还赶不上村长家儿子一个月下来做买卖还要赚得多。
当时梁父告诉他,因为他家的地是朝着村长家租来的,去本还利,再把来年的种子一买,剩到手里的也没啥玩意了。可是村长家儿子不一样啊,人家有家底,拿着钱还能生出钱来。这叫出身不同,地位不同。有钱的越来越有钱,没钱的只能是一辈子劳碌命。
梁布泉说,那咱为啥还要种地,咱上山去挖点山货卖了也行啊!给人家卖手腕子,到啥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梁父却对此大感光火,他说梁家祖上多少辈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汉,乱动山里的东西那叫投机倒把,老祖宗不愿意,山神爷爷更加会降下罪来。老老实实地种地,老老实实地收成,兴许哪天村长高兴了,还能多赏咱们点钱花。
他说梁布泉就是太想要钻空子走捷径,才会魔魔怔怔地以为自己会了什么挖金子趟岭子的本事,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金子都是天灵地宝,那是有灵性的玩意,还能随随便便让你个大字都不认识的庄稼汉给挖去了?
李二狗对种地的这件事就没有梁布泉那么大的反应,在他看来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他富人家的孩子也不见得比咱们穷人家的多活多少年,都是吃饭喝水,窝窝头和白面饽饽没啥两样,饿不死,还能活着,就比啥都强。
所以听见梁布泉说路上有苍蝇的时候,李二狗对此表现得分外不在乎。
他咧着大嘴傻笑了两声,又从带来的菜篮子里头摸出一块咸菜疙瘩来,自己在上头啃了一口,又把咸菜塞到梁布泉的面前:“你吃不?我妈腌的,老带劲了!”
梁布泉瞅着李二狗手里的咸菜倒是也不推辞,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就着窝窝头塞进了嘴里:“这秋天,为啥会有苍蝇呢?”
“秋天为啥不能有苍蝇?”
李二狗仍然在那嘿嘿地傻乐,“甭说是苍蝇了,还他娘的有蚊子呢!”
他说着话把自己的裤腿子撸开,腿上赫然露出了个小馒头一样的红包:“瞧见没,做个晚上让蚊子给咬得!这他娘的给我刺挠了一晚上啊,抹多少臭唾沫都没用!”
梁布泉瞧着李二狗腿上的疙瘩:“咬你的是个臭蚊子吧,打死了吗?”
“打死它?你可拉倒吧,这玩意跟个鬼似的,我一开灯就他娘的没影了。”
吃饱喝得,还得继续干活。
李二狗大大咧咧地一抹嘴,拍打了两下裤子上的苞米面碎渣渣,指着地上又叫道,“你瞧,秋天不光有蚊子苍蝇,还他娘的有蚂蚁呢!嘿,这还是个灰蚂蚁!”
灰蚂蚁?
梁布泉顺着李二狗的手指头朝着地上看,在那个地方,果然有只手指大小的灰蚂蚁正探头探脑地趴在玉米面渣子的旁边,正摆动着触角朝着他站的地方张望。
蚂蚁,还能看见人了?
李二狗抬脚就要往上踩,可那只白蚂蚁竟然活像是没感觉到死亡临近一般地,仍然朝着梁布泉的方向不停地摆动着触角。
他连忙一把拉住了李二狗:“你等会!”
李二狗让梁布泉给拽了个趔趄,带着满脸的不情不愿咧嘴道:“干嘛呀?咋的,你又想养蚂蚁了?”
梁布泉也没搭理他,静静地在灰蚂蚁的正对面蹲下,找了根干草拨弄了两下蚂蚁。这蚂蚁叫梁布泉给推了个趔趄,却像是只扑火的蛾子一般,再次执着地爬回了他的正对面,摆动着触角好像要对他说什么。
“它好像认识我……”
梁布泉静静地用那根干草和灰蚂蚁做着看似友好的交流,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曾经见过这只蚂蚁,可偏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它。
“蚂蚁认识你?”
李二狗咧着嘴还是笑,“你这是还没睡醒觉呢?你看看这庄稼地认不认识你?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梁布泉少有的正色道:“我没和你开玩笑,他好像真的认识我!”
“你快拉到得了,别有跟这犯浑啊……到时候让你爹瞧见了,他老人家又该不高兴了!”
接着,李二狗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在了灰蚂蚁的上头。
再等他把脚给移开,地上却哪里还有那只灰蚂蚁的影子?就好像那蚂蚁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
“不是告诉你别踩死它吗!”
梁布泉也不知道打哪来了一股子邪火,当即抱起李二狗的那条腿,腰上猛一较劲向前一撞,那李二狗没有防备,当即叫他给撞了个跟头。
“我日你娘的,搞偷袭是不是!”
后者挣扎着就要起身,却看见那梁布泉已经是神神叨叨地把他脚上的那只破鞋给拽了下来,神神叨叨地盯着鞋底子,神神叨叨地念叨:“鞋底子上也没有灰蚂蚁,这蚂蚁跑哪去了……这蚂蚁也是幻觉?”
“你没病吧你!”
李二狗没好气地一把夺过了自己的鞋子套在脚上,朝着地上跺了跺,扬起了一层细沙,“没踩死,那蚂蚁就跑了呗?我跟你说,虫子这玩意,可比咱们想象得机灵多了。你想啊,大活人一辈子撑死了生个四五胎吧?但是虫子呢?一次能生出来百十来个,不单如此,咱人是十月怀胎,虫子是几天就能生出百十来号虫子来。咱们虽然活得比它们长,但是它们的崽子比咱们多啊!”
梁布泉还在那讷讷地念叨:“这蚂蚁,好像要跟我说点啥……”
李二狗拍了拍梁布泉的肩膀:“爷们,你别吓我了成吗?蚂蚁要跟你说啥,说离了汪家玉你也能活,别老一棵树上吊死?我知道你着急赚钱,可是咱赚钱也得有个时候吗不是?你老想着这点破事,那不迟早都给自己逼疯咯?”
梁布泉这时候就像是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继续道:“我好想见过它,见过这只蚂蚁……可为啥我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李二狗笑道:“爷们,这是蚂蚁,这他娘的不是人!过了这个秋,再厉害的蚂蚁也他娘的得冻死。这叫自然规律你知道吧,老天爷就是这么公平,人的岁数长,所以生得崽子就少,虫子的寿命短,所以生得崽子就多。你说你见过这只蚂蚁,那蚂蚁还不都是一个样,那有啥你看这个熟悉,看那个陌生的?”
“幻觉?”
梁布泉讷讷地抬起脑袋看向李二狗,阳光在李二狗的背后打上了一层光圈,他看不见李二狗的表情,只有一团漆黑的身影。
那身影笑道:“你是还在梦里没出来呢,人咋能跟虫子说话呢?”
是啊,人咋能跟虫子说话呢,那不成了神话故事了吗?
他讷讷地拍了拍腿上的泥巴,刚准备坐起来,却突然之间感觉后腰上一阵撕心裂肺地疼。
“哎呦!”
剧痛之下,他连忙撩开衣服朝着疼痛的方向看去,可是衣服撩开的一刹那,当即有只蚂蚁拍着翅膀飞到了蓝天之上。
再等他扭头检查自己的伤势时,后腰上甚至连一点红肿发炎都没见到。
“这他娘的死虫子!”
李二狗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飞蚂蚁在他的眼前消失,狠狠地吵着旁边啐了口唾沫,“他奶奶的,等老子找着蚂蚁窝,必然得给它捅咯!”
随后这男人关切地把瘫在地上的梁布泉给拉了起来:“你没事吧……”
后者讷讷地摇了摇头:“没事。”
“乡下吗,就是虫子多!”
“可不是吗,就是虫子多……”
“还有苞米没收呢,咱们干活?”
“好,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