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赵友忠还好,一提起这老瞎子的名号,杜老四就觉得心里头窝火。
梁布泉究竟是几斤几两,他心里边其实比谁都明白。早先在金得海宅院里的那场劫难,在杜老四的心里头永远都是过不去的砍。
姓梁的本事不济,害死了绺子几十口兄弟的性命,他不说啥。然而那瞎了眼的老王八明明就站在边上,他为啥一声都不吭?还有冯三爷和张老五,这俩人就真的能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外头,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十口人命活生生地给群耗子咬死?
说一千道一万,这帮兄弟的死,和绺子里的任何一个活人都脱不了干系。姓梁的误事,姓冯的姓张的还有那个姓赵的比他娘的金德海还要该死。他们这是见死不救,形同杀人。
弟兄之间的嫌隙,其实早在三天以前就已经尘埃落定了。杜老四之所以挺到现在都没发火的原因,无外乎是碍于那九里庄即将闯窑,他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了绺子的脸面。
啥叫亲兄弟,什么他娘的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啊?
全他娘的是放屁!
他杜老四的确自来都是个肚子里不藏事的直性人,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之所以能从头到尾地傻了将近三十年,无非是因为他在心里头有靠山,当这自以为踏实的靠山倒了,也就到他该懂事的时候了。
所以当钱恩义问起赵友忠去向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心里面给这老瞎子骂了一大通,丝毫没在脸上露出一点对那老家伙的恨来。
逢人提起,他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赵老瞎子打从一大早上就没露过面,难不成……老东西知道自己顾不了绺子里的风浪,早在昨个晚上就卷铺盖跑了?
他看了看冯三爷和张老五,那俩人如临大敌似的盯着那伙红衣怪人,没说话也没应声,只是把手给搭到了腰上的响子上。
金得海眯着眼睛,又是一通冷笑:“咋了,都哑巴了?钱爷问你们话呢,姓赵的那个老瞎子藏哪去了!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知不知道给句痛快话,咱们的人不难为你们。”
“钱爷?”
张老五横着眼睛看人,拿眼神活像是要给金得海抽筋扒皮一样狠毒,“你他娘的爷到不少啊?我早先听说书的讲过,说那三国的吕布是个三姓家奴,到处认爹,你他娘的比吕布还厉害,爹都不知道死哪去了,到处认爷爷!”
“张老五,你甭跟我这耍嘴皮子!现在就你们这几瓣烂蒜,还不够我身后的这群爷爷一只手打的呢。我还真他娘的告诉你们,通书的所有人,都是我金得海的爷爷,是老子的亲爷爷!我他娘的就是愿意当孙子,我当孙子有肉吃,我当孙子饿不死。你们有能耐,有骨气,你们试试能不能活到太阳落山……”
金得海是越说越激动,抬脚就要埋进绺子,反倒被一根铁拐拦住了去路。
那个瘸腿老头哑着个嗓子冷声道:“你抬脚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金得海听得脸都绿了,连忙触电一样地缩回了那只脚,转过头来对那瘸腿老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梁爷,啥意思?这里头有……”
“啊!”
瘸腿老头的声音仍然是沙哑刺耳,“姓赵的那老小子可以啊,九尸阵?那老东西不要命了?”
这里头的九,说得可不是当铺钱庄里头惯用查数的那个数字九。在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里头,常见“九”这个数,阴阳五行论述里头,“九”为至阳顶大之数,就好比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词一样,那时候的李白,真就拿着个皮尺屁颠屁颠地去瀑布上面量过吗?
这寻思起来都不像话!
“三六九,百千万”这样的数词在古时候通常就是个泛指,概括地说某样东西的数量很多,或者格局很大。
有人又问了,既然都是在说数量很多,它为啥不叫“万尸阵”呢?这您得往前头瞧,咱先前说了,“九”这个数,在阴阳术法里头,乃是至阳至极之数,所谓的九尸阵,不单单是在说这里头的尸很多,更是在说这个阵眼里的阳气分外充足。以至阳之阵,统御至阴之尸,这才应了那四象太极图里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
万尸阵的尸体在哪呢?
您还记得早先在金得海的宅子里头,死掉的那十几口子人命吗?
赵友忠和冯三爷不是不想插手,而是憋着坏,准备用这个大阵对付今遭闯窑的几个讨债鬼。
还记得张老五曾经问了冯三爷一句“差不多了吧”这句话吗?
赵友忠早先作为朝廷司天台的六炷香堂之一,不单单通晓布局破阵的本事,更是精通命理推演。他早在陪着冯三爷俩人下山设置陷阱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绺子会遇到今天这场劫难。佛顶珠的绺子紧挨着二十八道仙梁,通书的那帮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对仙梁里面的宝贝虎视眈眈,再加上冯三爷这一伙土匪,好死不死地偏要打金岭矿脉的主意。那帮家伙自然会把矛头,指向这群只知道扛枪放炮的土匪。
有人说了,那赵友忠既然早就算出来了绺子里会有这么一出劫难,他为啥不早说呢?早说早搬家,离开这观音山,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如果冯三爷的绺子没成气候,山寨上头只有两三口流匪,说走也就走了。可是这宅子里住的可是好几十口子大活人啊,这帮人的妻儿老小在这,全部身家也都在这山上,走是可以,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但是放眼这悠悠华夏,到处战火纷飞,四处都在挨饿受冻,他们即便是跑了,吃啥,喝啥,又上哪落脚去?
所以打那个时候起,冯三爷和赵友忠就一拍即合,留在这观音山上,和这伙人拼了。他们为啥没把这件事告诉杜老四?
因为想要防住通书的这伙讨债鬼,光靠几把响子跟两三个陷阱根本就不顶用,为了保全住大部分人的性命,他们只能牺牲一少部分人。绺子里的这些个管事的不能死,他们个顶个都是些个上课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能人,他们要是死了,这绺子里的家眷即便是扛得住通书闯窑,恐怕也挨不住九里庄的人反复过来骚扰。
赵友忠更不能死,他不单单要留下来布置这颠倒阴阳的逆天邪阵,他还得充作这方大阵当中的唯一一处阵眼。
在先前只说了这阵法里头“阴”的事,正所谓孤阳不长,孤阴不生,那阵眼当中的“至阳”又是打哪来呢?
术数命格当中,单为阳,双为阴,所以单头为阳,四肢为阴;拇指为阳,四指为阴。
二人的眉宇五官里头,只有鼻子和嘴两个器官占了个单数,这九尸大阵又要以活人的寿命来驾驭群尸,五官之上能与各人寿数相关联的,便只有一个鼻子。
为啥这么说呢?
其实回看老祖宗的造字规律就不难看出些许端倪。
“鼻”这一个字,原本就和“自”是本字,古早以前对旁人自称的时候,也是拿大拇哥朝着自己的鼻子上头自指。所以,这里头的九尸大阵要用上的至阳之物,正是以赵老瞎子的鼻子为桥梁的寿数。
赵友忠之所以从外头回来以后,就彻底把按碃挖金的事全权交给梁布泉负责,一来的确是为了锻炼这小子的本事,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他实际上早就丧失了嗅风的能耐。
这一只鼻子打从那天开始,就在源源不绝地向九尸大阵输送着阳气,他们原本打算的,是在九里庄子闯窑的当天,借由因战争而死的亡魂们练就大阵之中的阴气。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都没想到金得海竟然比九里庄的那些人还耐不住性子。
早死晚死都是个死,既然金得海在高人的指点下,给他们设下了耗子捆尸的套子,那他们就干脆将计就计,顺势给这群丧了性命的兄弟,埋在九尸阵的镇台之上,提前布控好了陷阱,只等着通书的这帮家伙露头。
这些暗地里的权谋,之所以从头至尾都瞒着杜老四,也是因为杜老四这家伙最注重义气,他是宁愿自己死,都不想看见任何一个弟兄因为绺子而丧生。现在完事具备,只差那群不怕死的通书往阵眼里头闯,可谁能料到,那个瘸了腿的老家伙,竟然一眼就看出了绺子里的异样?
老瘸子两手撑着手里的铁拐,压着嗓子冷声道:“耗子进得,人进不得。这帮小崽子身后的房子上头飘着黑气,应当是赵友忠那老小子的藏身之地。老钱啊,派两只耗子进去,先给咱们探探道……姓赵的拿自己的命数撑着这座阵眼,他那一身的本事,应该是……”
“师兄啊师兄……我他娘的是瞎了,但我可不是聋子。”
赵友忠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那座屋宇里头蹦了出来,随后只见这佛顶珠的前原理同,腾地冒起了一阵黑烟,成百上千只耗子竟然就在这一瞬之间,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漫天的齑粉,随后就听见“踏踏踏”的盲杖点地之声,赵老瞎子翻翻着个大眼皮子,盲杖撑地,白着张脸从屋后里绕了出来,“姓梁的,我是万万都没想到,你也能随了通书那伙王八犊子。这要让你的儿子看着了,可怎么办?”
老瘸子又是冷哼一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要是不听话,那就照杀不误!”
赵友忠的眼珠子一瞪:“杀他?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我看你能动谁!”
说话间,地上的黑烟又一次磅礴地股荡,大有冲破阵法限制,蔓延到整个山头的架势。
“老子忍了这么长时间,等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露头的这一天。今天老头子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得让你们全都留下来给那群小家伙陪葬!梁文生,钱恩义……姓赵的今天就替师父他老人家,给咱金门清理门户!”
赵友忠说着话,一手从腰里拔出匕首,照着自己的胳膊就划了一刀,“这套大阵就是给你们准备的,加上老子的这条命,刚好九一添作整陷神阵!烧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