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片幽暗的密林当中,这浓雾沉郁的根本难辨万物,可所有人偏偏可以借着那丁点可怜的月色,清晰地看到那个难以名状的可怕之物。
这山撞子的影子修长而高大,四条纤细的长腿就恍若是枯死已久的枝条一般,仿佛一触即断,却偏偏足有数丈之高,沿着纤瘦的四蹄向上望去,便是其巨大的恍若蟒蛇一般的躯体,修长而狭窄的脖子如同青衣的水袖,冲天的长发,伴随着雾色当中的阵阵清风,有规律地直上云霄和那清风明月缓缓飘荡,众人纵使极目远眺,也望不见这修长的颈项上头,究竟长着颗什么样的脑袋……或许这山撞子真如传闻当中所言,它的一颗头颅,早被东岳大帝一刀割下,那直冲青天的也绝非是其怪异的脖子,而是冲天的怨气。
唯独与传言之中有所偏差的,便是这山撞子的行走方式。它并不似传闻那般,好似个无头苍蝇一样在丛林当中横冲直撞,施然徐行,恐怕是其唯一与山间的灵鹿相似的地方。世人常常将纵横在山野之中,充满灵性的角仙花鹿称为灵兽,各类仙道圣地当中,也常常镌刻白须老人骑鹿的形象,以证仙人之态。
而这只鹿形怪物,却是每每踏出一步,便要赤地千里,血流成河。
山撞子所踏足之处,青石草木纷纷变色,涓涓细流变成了汹涌澎湃的紫红色血水,参天古树变做筋肉遒劲的血肉之物,大地换做了蠕动着的猩红皮囊,遍地荒草,则成了一根根刺破皮肉而生出的小小肉芽,目之所及,一切都是红的。
血块,肉瘤,不断蠕动痉挛的血管与经脉造就了眼前的这一片犹如尸山血海一样的炼狱盛景,而那只山撞子,却只是闲庭信步地缓缓朝着梁布泉几人一步一步地徐徐而来,似乎并不急于迅速地将之给一口吃掉,他的出现,似乎也仅仅是因为几人倒霉,这才偶然在深山当中,撞见了天地之间最真实的恐怖而已。
山撞子,并非如字面意义上的真会撞人;只是因为凡人会在深山老林里不经意地撞见了它,随后彻底陷入了疯癫与迷茫,狂乱与狷狂。
有的时候理智与疯狂,当真只有一纸之隔。
那个先前还一脸贵族风范的山崎忠义,早已失魂落魄地朝着山撞子的方向跪了下去,他的裤子早便湿了一片,一股腥臊恶臭毫不避讳地以其为中心,向着四周满眼。他的灵魂似乎早在与山撞子目光相交的一刻便被彻底夺走,此时的山崎忠义口鼻流涎,浊泪满面,他对着那剪即便是用世间任何文字都无法承载的身影不停地又哭又笑,随后轻轻松松地拔光了自己所有的头发,微笑着将指甲刺进自己的脸皮,并将那块血肉好不知痛地活生生撕扯了下来。
这山撞子每踏出一步,山崎忠义便要在地上磕一个响头,还未等山撞子越过繁密的丛林抵达几人百丈合围之处,他已经将自己的头骨活生生地撞碎,豆腐一样炙热滚烫的物体,伴着血水溅了梁布泉满脸,直到这时梁布泉才猛然惊觉回过神来,而自己的两条胳膊,已经不知在何时叫自己手上的尖刀给活生生地划开了数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登仙堂……
这就是所谓的仙堂!
情急之下,梁布泉哪里还顾得上双臂的疼痛?挣扎着撑起降龙木的手掌便站直了身子,对着同样口鼻流涎,又哭又笑的梁文生大喊了一句:“爹!醒醒!”
那个扮做了刘老太的老男人如遭雷击般的剧烈一颤,随后握紧了手中的龙头铁拐,对着地面猛地一砸。整个丛林骤然一震,随后血肉漫天,腥臭扑鼻的景象便继续恍若癌症细胞一样,在森林当中蔓延。到了这时,梁文生才终于对梁布泉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小子,我念歌诀,你开鬼门,别看山撞子的影子,一眼都别看!”
随着梁文生呢喃的经文响起,梁布泉周身的气温迅速急转直下。这青礞石乃是天生天化的至阴之物,在梁布泉所淬炼的鬼阵当中,自有加速吸引万鬼的功效,不足片刻,那股潮湿阴冷的气氛,便已经彻底压得梁布泉无法呼吸,而纵使这样,梁文生也依旧没有停下祷词的意思。
呼吸凝滞,随后便是眼前发黑,耳鼓轰鸣,隐约间梁布泉似乎看到了脚下那片猩红的土地之上,竟肉眼可见地生出了一个四肢兼备,五脏俱全的小兽,那小兽长着修长的四条长腿却偏偏没有脑袋,它从胸膛之中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嗡鸣,旋即梁布泉的尖刀仿佛不听控制似的转而指向了自己的梗嗓咽喉。
“小子……你醒醒!”
这好像是黄三太爷的声音……
这天杀的老东西,老子被这没脑袋的怪物给折腾的要死,你却一点现身出来的意思都没有。果真神仙不问凡间事,你是想眼睁睁地看着老子死啊!
“小子……醒醒,这他娘的不是凡间,是仙堂!封了你的天眼,用肉眼看天下!”
什么天眼肉眼的……老子……老子这是要死了?
既然想帮忙,你为啥还不赶紧出手……
“小兔崽子,干他娘啥呢!”
这一回说话的是梁文生,兴许是形势所迫的缘故,这老头子总算是不再夹着嗓子说话了。梁布泉听见自己亲爹的动静,下意识地就想要抬头,可是脑袋才刚刚要做出个抬起来的动作,转瞬便被一只大手给按住了后脑勺,“告诉过你,别他娘的抬头,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送鬼入地,赶紧动手!”
梁布泉的浑身上下如遭雷击,中间也不敢耽搁,完全是下意识地倒竖起尖刀沉声念了句:“逆吾者死,敢有冲当!刀插地府,由我真阳!走!”
那鹰嘴匕首“锵啷”一声,直入黄土数寸,紧跟着在梁布泉周身的寒气是陡然一滞,随即迅速升温,耳畔只听得万千哀嚎恸哭之声,犹如九幽森罗的门户洞开,千万冤魂瞬间沿着梁布泉的刀身向着大阵的正中央聚拢,深埋在黄土之下的礞石铜币,齐齐发出了一阵淡淡的青光。
说是迟那时快,那山撞子的身影在此间已经是不急不缓地直打梁布泉的面前,虽然此时这汉子并未抬头,可是目之所及竟然是尽皆叫那山撞子的阴影所包裹,什么是草变的肉芽,哪个是黄土变化的皮囊,全都隐隐约约地透着一个不长脑袋的怪鹿的影子,在他手中握着的那柄鹰嘴匕首,更是变得尤为鬼祟。尖刀入土所割裂开的间隙当中,竟骤然向外喷薄出了汩汩紫黑色的血水,那血水腥臭无比,时而变作猪身模样,时而又变成了漫身长毛的猱猿。
所谓神即无实亦无相,在这个当口总算叫梁布泉领悟了个明白。
啥叫死即长生?
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永远也脱离不了有形有相的事实,想要位列仙班,用不着生时浪费时间,到了死后,哪个是鬼,哪个成仙,上天自由安排。
可巧在他梁布泉既不想做鬼,也没兴趣做神仙。什么有形无形对他而言,都他娘的没有活着重要。
“援臂成刀,刀可断日月,通阴阳;劈地通幽,十殿阎君庇佑八方。百鬼听令,锁了它!”
这大阵当中又一阵冤魂嘶嚎,紧接着条条铁索匹练之声不绝于耳,什么是鹿鸣,哪个是鬼啼梁布泉是一律死死地咬着牙关全给憋在了耳朵后头,两手死死地握着刀身,奋力地朝上一提,那原本应当轻轻松松被拔将出来的匕首,竟像是铁铸的一般给焊在了大地当众,任凭梁布泉是如何憋红了老脸发力使劲,两条胳膊上的伤口尽数都给蹦出了血来,也不能让这尖刀动上分毫。
“让你走你就走,留在土里干个球!我日你个奶奶……”
尖刀拔不出来,他那缚阴锁魂阵就没办法彻底将山撞子给控制住,只是这缚阴锁魂封得住活人,镇得住邪祟,偏偏就是没试过照量一下子仙堂里头的家伙。在接了二十八道仙梁这个大买卖之前,他哪知道啥玩意是仙堂,哪个地方叫人间呢?
不过您还真别说,正所谓只要肯努力,铁杵也能磨成针,许是受了那山撞子的威压所迫,梁布泉的眼睛鼻子耳朵,甚至是浑身上下的毛孔,兹要是带窟窿的地方全都向外伸出了鲜血,而那柄尖刀,也终于是叫他从土里给拔了出来。
尖刀破土,梁布泉是一刻都不敢耽搁,横刀在胸,咬破了舌尖一口真阳涎就喷了上去:“九幽十藏青灯明,三灾业火土为灰无强无昧,无妄无溺,以大光明,能绝六疫……”
他话刚说到一半,手里的尖刀突然一轻,紧接着就听见“叮叮当当”的一阵杂乱之声响起,在低头一看,梁布泉的心里立马是如坠冰窟。
这杆由金门代代相传了千年百年的镇脉至宝,竟然碎了!
“爹,鹰嘴匕首……鹰嘴匕首碎了!”
梁布泉情急之下又要抬头,可是那只大手却像是焊死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一样,动也不动,“爹,你说话啊……爹,爹你咋的了,你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