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张宏山的话说,现在这年头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土匪流氓为啥能在现今这么猖狂?因为他腰上有枪。他张宏山打小就佩服会读书的人,他觉着就现在的这个时代,肯定是得有读书人的一袭之地的。为啥?就因为那帮子读书人有脑袋,知道啥时候应该干啥事。
他倒是也想成为诸葛亮那样的读书人,但只可惜他张老疙瘩打小就对看书这事过敏,兹要是捧起书本来,那肯定转脸就一头睡过去。他为啥佩服赵老瞎子?因为赵老瞎子瞧那模样就是个读书人。老头子不单单能掐会算,而且他是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每次和他聊天都特别涨见识。
对于梁布泉这个认的干弟弟,他实际上也是佩服的。甭管他这干弟弟读过几年书,寻山趟岭子人家能一二三四给你摆出门道来,不像是他,除了开枪就只懂得杀人。
“可是现在还不是读书人能成事的时候啊!”
张宏山领着梁布泉在人头攒动的街市上闷着头往前走,说着话撩开了衣摆,又拍了拍腰上的响子,“现在这年头,没有这玩意,你再大的本事也没有说话的资格。响子是啥?响子就是人的嘴!”
他说他不怕老百姓骂他,赵友忠在这些天来有事没事就跟他讲讲三国时候的故事,他张宏山打心眼里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废少帝而立献帝的董卓,再一个就是曹操。
“这俩都是想要改变乱世的豪杰啊,咱甭谈什么英雄不英雄,成王败寇,要是曹操真成了大王,前头那些个贬他骂他的忠臣,都他娘的得变成个哈巴狗跪下来舔他。”
梁布泉觉着他这大哥,似乎是离着他越来越远了。
他从始至终都没觉得董卓曹操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家伙,能算得上是什么豪杰。兴许是自己再听书的时候漏听了不少关于他俩的故事吧,在他的记忆里,董卓是个什么货色自然是不必多说,而那曹阿瞒兴许也比那董卓好不到哪去。
“赵大先生跟我说过,说是曹操在诸君声讨,满身骂名的时候,还写了个《述志令》,意思就是说,老子为啥要当这个官。他里头说了一句,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大概意思应该是,他娘的你们东打一下子,西打一下子,国家都他妈不太平,我让个鸟的位?土地我倒是能扔出去一点,想让我遣散部众,连门都没有!”
张宏山说的是慷慨激昂,干笑了两声接着道,“现在这帮骂我的,就他娘的跟孙权刘备都一套号的。孙权和刘备你知道吧?结果咋的,他们嘴上骂着曹操是个篡汉的蟊贼,自己先他娘的溜溜称王了,老曹操呢?人家他娘的到死都还是个宰相。”
张宏山把话说到这,却突然又顿了两顿,好像是陷入了什么思考一般,随即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就是曹操。”
我就是曹操?
梁布泉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宏山的侧脸,一时之间似乎有点看不透这个拜把子大哥。
人的肚子里都有只叫做贪欲的小兽,它吃的权利越多,财富越多,长得就越是膘肥体壮,脑满肠肥。老百姓的肚子里也有这么一只怪物,只可惜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饱,更甭提喂饱这么个玩意了。
大多数人藏在心里的贪欲恐怕都已经叫这年头给饿死了,心里头只想着活着就行。可张宏山不一样,甭管他从前是个啥样的人,至少现在,他已经和“老百姓”这仨字,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我其实不想着能把皇上给按下来,自己当皇上。”
张宏山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话,这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我他娘的真心没想到,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开始,老子只是想在这乱世里头活下去,后来遇上了你们,又遇上了不少贵人,现在老子他娘的稀里糊涂成了军阀了,手里头有兵有枪还有钱。可是……老子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迈,老子压根也没想过,现在再去想吧……老子也想不明白了。我是拿你当自家兄弟,才跟你说了这老些个掏心窝子的话。你哥哥我是个啥呀?我就他娘的是个没读过两年书的胡子。老百姓们说得对,我他娘的除了杀人,真是啥也不懂。我不是那不要脸的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皇上?我是那块料吗?”
紧接着,张宏山的话头一转,“可是吧,你让我交权,我心里头又舍不得。我凭啥要交权啊?你来之前,一帮学生在奉天府里头举着个白布条子游行,说老子是他娘的跟日本鬼子穿一条裤子,说老子是卖国贼,说老子是缩头乌龟,是只敢残杀同胞的屠夫窝囊废。我叫人把他们给抓了,我他娘的就想问问,他们哪只眼睛看见我跟日本鬼子穿一条裤子了?”
“可是……日本鬼子也确实该打。”
梁布泉不知道这话头还能怎么往下接,其实他从心眼里觉得那些学生说的是对的,然而话不能明说,理得一点一点讲明,不说别的,国家到了这种地步,他梁布泉又做过些什么呢?
他顿了顿,接着对张宏山道:“你抓了那群学生……然后呢?把他们给宰了?”
这的确是张宏山能做出来的事,天大地大枪杆子最大,有了响子才有了嘴,那帮学生这么骂他,依着张宏山的脾气,肯定是难逃一死。
可谁料张宏山笑了笑,随口扔出来俩字:“放了。”
梁布泉不解:“你把那些学生放了?”
这的确不像是张宏山能干出来的事。
后者的眉毛一挑,不容置疑,铿锵有力地重复了一遍那俩字:“放了。”
“他们朝老子的卫兵吐痰,说他们可怜,说老子也是个可怜虫。他们还跟老子讲了个故事……”
张宏山苦笑了一声,“他们说辛亥年,在广州那地方有七十二个学生起义了,一帮学生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想要围攻广州督署。后来这帮学生全他娘的让朝廷的那群狗日的给害死了……他们跟我说,别以为有枪有钱就了不起,老子在他们眼里头,无非是茅坑里头的泥,真理无法被子弹打死,正义和真理永存。”
梁布泉听的心里头火辣辣的,这种滋味他说不清道不明:“这是那本书里的故事?”
“这不是书里的事,这是真的。”
张宏山叹了口气,“老子当时真想一人喂他们一颗子弹,让他们尝尝什么叫他娘的真理是打不死的。但是后来转念一想,这帮小崽子所谓的真理,究竟是个什么玩意,没准还真能借着他们的手,给老子好好看看。所以老子就把他们放了……一来觉着杀了他们没啥意思,老百姓本来就骂我,杀了这几个小崽子,老子更像是杀人的屠夫了;再一个……老子佩服他们的血性,娘了个巴子的,这他娘的才叫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老子佩服读书人,也佩服这样有血性的爷们,这样的人老子杀不得,的他娘的好好养着。所以临走的时候,还一人送了他们十来个大洋。领头的那个小崽子还一脸为难地朝着我皱眉头。哈哈……把我骂了,我还给他钱,他肯定没想到老子心里头是咋想的。我就想让他们摸不透我。”
“所以……哥,你也是恨日本人的吧?”
梁布泉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
谁料张宏山眼珠子一瞪,脱口骂道:“娘了个巴子的,这他娘的不是废话吗?一帮小鼻子,来咱们太岁爷的脑瓜子上头动土,要不是大清那几个窝囊废没一个能成事的,咱老百姓何至于活得这么没有骨气?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老百姓骂我啥老子都认,可是他们说老子给日本人当狗,那就他娘的是放屁!”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你甭看老子这段时间一直再跟那些日本鬼子做买卖……老子都他娘的是赊的钱买来的装备器械。他们让老子出兵打自己人,老子就他娘的拖着不动手,他们让老子还钱,老子就他娘的偏说自己兜里头没钱,再宽限几天。老子是干嘛的?老子是土匪,是流氓!耍臭无赖这事,老子最他娘的在行!”
“所以……日本人才想要除掉你?”
“我跟你讲,着人与人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国家大事老子更他娘的整不懂了。不过老子知道,他们惦记着除掉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老子不听话嘛。”
张宏山说着话,忽然脸色一变,把腰上的响子给掏了出来,“知道这是哪吗?这是转给他们日本小胡子开出来的一片租地。你一会别说话啊,看老子的眼色行事。”
还不等梁布泉说话呢,张宏山举起了手里的响子,对着苍天“嘡嘡嘡”就放了三记空枪。那街上的一票日本人,听了枪声立刻尖叫着四散逃开,一眨眼的功夫,整条街市上就只剩下了梁布泉跟他两个人。
这张宏山一通空枪放完,扯着嗓门就朝天骂道:“我日你个血姥姥的山井英智,你他娘的别藏着,你给老子滚出来!”
“嘡嘡嘡”又是三枪。
“你给老子派的都是些个什么活?看看把我亲弟弟都给害成什么鸟样了,我弟弟还他娘的没结婚呢,你就给他摔断了一条腿?山井英智你给老子滚出来!今儿个不给爷爷我一个说法,爷爷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