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妻鬼母这种邪神倒不是梁布泉信口雌黄编出来的故事,他早年跟着赵友忠四处坑蒙拐骗那会儿,的的确确是在冀州一带听说过阴妻鬼母之流的传闻,说是这种鬼物常以未婚先孕却惨落一尸两命下场的妙龄女子为供奉对象,适逢当时正值乱世当年,被富家子弟,或者区域军阀玩弄过的妙龄女子数不胜数。被人供奉的久了,这一群顶着大怨气的枉死之魂便守着香火不上天也不如地,自此变成了送子神母的模样。
历来供奉了阴妻鬼母的香客,通常都会很快收获自己的愿望,在阴妻娘娘庙前,历来求子得子,求女得女。
可若是这阴妻鬼母真的有这么灵验,也用不着叫着赵友忠出面平事了。
事实上这阴妻鬼母看似可以满足百姓们求子的心愿,但是往往家里面但凡是要添丁进口,就必然会有人在同一年死于非命。所谓的“有子入宅,必有人亡”说的就是当时当地的这个现象。
那阵时,赵友忠只在神母庙前逛了一圈就走了,说的是“这尊神仙太大,老子我可管不了”之类的话,该退钱退钱,该退东西的退东西,领着梁布泉就要出村。在他的印象里,两个人在村头和那群村民扯皮了很久,暴怒之下的村民还有不少抄起农具想要和他们爷俩大打一场的。
若不是村里又出现了人命官司,他们两个恐怕都没法干干净净地从村里走出去。
离开了村子后的很长时间,赵友忠都没和他提过关于阴妻鬼母的故事和忌讳,只是等到前两年,他们偶遇张宏山,从那废宅里面捞出来几缸子大洋以后,赵友忠才借着那三钱命数的批语跟他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这所谓的“愿”的忌讳。
仙人不落凡胎,泥像不养神仙。
别瞧着浩荡神州有那老些个庙宇,修了那么多的金刚罗汉。这些东西原来是摊泥巴,现在也只是个被烧了窑塑好了形的泥巴。仙家佛祖都是不着尘埃,干净得紧的老爷,让他们屈尊下凡,落了这泥造的金打的偶像里面,他们才不干呢。百姓们朝也拜夕也拜的东西,向来也不是这群神仙,只是自己的欲望。
人家神仙不差你的几口香火,入了仙门,登上了仙科的真仙,本来就是无欲无求的存在,想要用这点香火就逼得神仙就范,那不是开玩笑吗?人家修行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终于得了道,成了仙,到头来还得为一群没修行成的凡人服务,这活换做是谁能受得了啊?
但凡灵验的庙宇,无非是因为善男信女们的诚心所致,调动起了他们自身的潜能,能成事者拜不拜神都能成事,不能成事的懒蛋孬种,就是在佛前殿下把脑袋磕破,地板磕穿,他该是一事无成,还他娘的是一事无成。
说到这,那时候的梁布泉就又不明白了。
他们出关之前,也在中原地区游历过一阵日子,村落小庙里头灵验的神明数不胜数,百姓们也拜得起劲。他梁布泉也的的确确地见着过不少原先的懒汉,因为拜神摆得诚恳,拜得紧,而得到了不少好处的例子。
如若说仙佛只是个信仰支撑,凡事还得靠着自己打拼的话,那懒汉成了巨富,孬种当了将军的例子又要怎么解释呢?
因为野庙里的泥塑当中,确确实实会住着帮人达成心愿的神明,而这神明到底是不是金仙可就不好说了。
后来黄三太爷对这件事也曾经解释过,泥塑金象里头,他们这些个大罗金仙虽然嫌脏懒得进,但是不代表别的生灵死物不会往里头钻。
得了道的神明不在乎人间是否供奉,可是没得道的生灵却数不胜数,他们可是分外地在乎信仰与香火的支持。不过人分好坏,那修炼当中的精怪自然也有善恶之分。替人平事,收人还愿香火,自然是广接了善缘,得了福报和信仰,以此铸它得道升仙的阶梯也是必然。
可是这其中不乏会碰上一些个言而无信的恶徒,让这群日夜盼着升仙的精怪空耗一身的本领,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更何况凡人的“愿”普遍琐碎而又零散,帮助这些人所能得到的福报简直是少得可怜,而想要达成凡人的大愿,又恐怕会改了凡人的天定命数,乱了这世间的因果循环。
万物心里一个贪字,拜了百八十年,你样样心愿都满足得了,也从感恩戴德,变成了应当应分,可若这家伙替个命定病死之人向你发愿,让你救这死鬼健康永泰,那还救是不救?
达成了大愿,收获的福报必然是要比常日里辛苦打拼多少年所积攒下来的修为还要多上数倍,可是却会乱了这人世间因果轮回的规矩;你若是不为这凡人满足他的愿望,先前那香客拜得有多虔诚,往后他对你这尊神像就该有多憎恶。
他不会觉得是自己家人的阳寿已尽,只会觉得你这所谓的神明只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满村传言你的坏话,背地里骂你的娘这都是清的,更有甚者会带着一伙子同样得不到冤枉的疯子,拿着铁锤镐头把这神像都给砸了。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庙,有些时候就只能被这群看起来心诚的信徒给绑架,可是还会碰上些个不守规矩,言而无信的混账东西。盯着乱阴阳改命数的大罪不说,还得耗着自己的修为替个凡人打工办事,把这神明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恐怕都受不了吧?
巧在这些个所谓神明已经是犯了天地之间的一戒,自然也不会在乎自己多犯一戒,人类既然可以言而无信,那作为他们日夜参拜的神明为什么就一定要循规蹈矩呢?有多大的愿,就得还给多大的福报,不还愿的人,那就只能有这些个神明来自己讨债了。收回他们应得的,那是应该的,再带走一些个利息,这也是他们应得的。
历来这些个乡间山里的野庙都是如此,野庙常比大庙灵验,可是这灵验却又不担着因果的事,在任何一间庙宇里头,也最多只能维持个三五十年之久,时间越长,这庙宇里的神仙就是越凶,许的宏愿越大,担负的果报就是越多,以至于到了后来,不论这信徒有没有还愿,又是否是诚心实意地来这庙宇里面请愿祈福,都一律是照收不误,从个受人朝拜的小神,转脸就能变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外道。
那所谓的阴妻鬼母就是这样,送子是真,可是哪有每家每户想要儿子就能有儿子,甚至说是想要孩子就能有孩子的呢?孩子许给香客了,那该收的利息它也一并给收走咯,这在他们仙台上头,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
凡事只要和因果和愿扯上关系就都不好对付,往往是愿许得越大,那因果结下的就越深,越难被常人所斩断,强行为了那点薄银,为那一二两吃食而把自己卷在这场因果业报里面,那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个啥,就连赵友忠这样的人都不敢保证。
所以话说回来,在这石垭子山上的这尊破山神庙里头,究竟供的是尊什么样的泥塑雕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住在里面的究竟是个啥样的神仙,那泥做的金刚又究竟是被人给许下了多少的愿,这所谓的愿,又究竟是大是小。
其实就在这神像的表皮脱落,露出真容之时,梁布泉的心里头就是狠狠地一哆嗦。
看着山神庙附近的模样,还有这青苔的厚度,庙宇落成至今没有个百八十年,至少也有个五十年往上了,按理来说苔藓也好还是灰尘也罢,在这时候应当已经是和神像长在一起,外力很难会将之剥离才对。
可是再看看这尊神像,非但是眉宇清晰不说,那神态更加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庙里有鬼亦有神,这是走南闯北在江湖上游荡的人心里头都明镜一般的事,他早先也做过准备,山神庙里必保会住着一两个邪灵,可是万没想到自己先前说的话一语成谶,这里头还真他娘的就供着一个了不得的家伙。
“拜过山神没有……”
梁布泉就站在这山神庙的正门当堂,拿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庙里的泥塑。周围的人也叫梁布泉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吓了一跳,龟丞相想要咧嘴嗤笑两声,可是笑起来的模样简直比哭都难看。
“拜山神……”
他蠕动这嘴唇,又用余光瞥视了一眼梁布泉,“我拜那玩意……”
“拜过了就是拜过了,想要命就别他娘的跟我撒谎!”
说话的时候梁布泉已经从包里拿出了列阵用的石头和木头棍子,“这鬼物要活了,咱几个都得死!”
龟丞相叫梁布泉给吼的又是一个哆嗦:“拜把子磕头也算?”
“我他娘的就知道……你们不拜关老爷,摆个泥菩萨敢他娘的啥!”
现在是香客也有了,祭品也有了,差的就是发愿了……
梁布泉叹了口气又道:“发愿立誓了没有?”
龟丞相干笑两声:“哪有拜把子不立誓的……瞧你这话……”
“成,那我明白了……”
摆开了石阵,梁布泉是一把就抓住了龟丞相的腕子,“你是这山上的当家的,你领的头对不对?”
“你干嘛?”
龟丞相的眼珠子一动,作势就要掏枪,可是他手里头的响子才刚拿出来,寨子外面就响起了一连串歇斯底里的枪响。
是梁布泉先前安在这的活尸动了。
“这他娘的咋回事啊!”
“外头……外头有一帮怪物要进寨子,他娘的,我打里边看见刘三巧了,那娘们不是才叫吕老七给埋了吗?”
“他娘的诈尸了,这他娘的诈尸啦!”
全是叫这帮胡子给杀死在山上的人,接着梁布泉的那把泥和这庙里头的一口气给吊成了活尸。如若单凭着梁布泉的那点泥巴,这些个活尸怕是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闯绺子杀人,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梁布泉虽然是想要给这绺子来个下马威,但是让这群活尸把绺子里的人全给吃光了,那他先前做的安排可就全都白忙活了。
他心里头寻思着,拉起龟丞相的胳膊就往庙里面冲,龟丞相在后头是一个劲地叫唤,枪杆子都顶到了梁布泉的后心上,前者也没有动摇的架势。
“你造的孽,你自己来平!今儿个你要是弄死老子,全寨子上下连个虫子都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大山!”
说话间梁布泉已经是一步踏进了神庙里头,“想要保住你的绺子,就他娘的收起枪来跟老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