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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高人

寻金铁卷 香煎带鱼 5235 2024-02-27 20:32

  窗帘“呼啦”一声,叫梁布泉给扯到地上。满屋子烟尘一下子腾空而起,呛得人止不住地咳嗽。

  经历过养尸宅的那一桩事,梁布泉已然不是最初那个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子了。扯下窗帘的一瞬间,就地打了个滚,猫腰缩在老太太家的门板后头,瞪圆了眼睛盯着老太太的方向,顺势从腰上拽出了那柄匕首。

  阳光像是箭一样从窗子外头斜射进来,那光隔着满屋子的烟尘和上了水锈的玻璃窗,已然没有了平常的暖意和热情,冷得像是水一样,漾着淡淡的蓝色。

  杜老四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傻呆呆地楞在床头,擎着个挂满了黄绿色黏浆的左手盯着他的干娘:枯草一样的头发,蜡油一般融化的臃肿的皮肤,刘老太太就活像一堆烂肉似的瘫在床上,也在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盯着杜老四。

  那老太太在哭。

  “四哥,赶紧回来!”

  梁布泉一刀砍在桌子腿上,那泛着油光的木料溅了他一身的残屑,桌子晃悠了两下,匕首卡在木头里边拔不出来。

  这张桌子看起来应当是个老物件,经万人手,阳气充足。

  他本打算借着方桌的木料,临时做个机巧装置掩护杜老四撤退,只可惜胡子用的短刀匕首,比不上赵友忠的那柄锋利。他拔了几次,匕首像是铆在了桌子里一样,只得暂时撒开手,纵身撞向老太太家的木门。

  这扇木门看起来破破烂烂,竟然也是出奇的结实。

  梁布泉的肩膀几乎已经撞进了木门里头,但是随之而来,一股更大的力道将他又原原本本地弹了回去。梁布泉的肩颈胳膊一阵过了电似的酥麻,整个人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看起来都叫人觉着疼。

  杜老四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窜到梁布泉身边,抬手按在枪上,这枪就仿佛千斤之重。

  “娘,你咋的了!”

  他的声音发涩,这个平日里打家劫舍拿杀人当饭吃的胡子,到了这时候竟然连枪都举不起来,“大兄弟,我娘咋变成这样了!这咋回事,我娘是不是让啥不干净的东西给上身了,你赶紧想想辙啊!”

  你娘早就死了。

  这句话悬在梁布泉嘴边,又让他生生地吞了回去。

  好在那老太太在床上坐得还算老实,满屋子的尘烟透着斜阳的照射,就好像深空下星星点点的渔火,梁布泉竟在恍惚中觉得这个画面还挺美的。

  他七荤八素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人拿铁锤砸过一样的疼,千言万语,只憋出一句话:“这是野婆,不是你娘了。”

  关于野婆的传闻,梁布泉多半是从赵友忠嘴里听来的。

  他原本以为野婆这种东西,就和化骨蛇王白嘴黄皮子一样,是深山老林里头天生天养的怪物,从来未成想过这怪物竟然是人变的。

  对于【佛顶珠】这一伙胡子,梁布泉在心里头并没有太多的反感,但也不至于因为吃了他们两块肉,喝了他们一碗酒,就真到了肯为他们卖命的地步。

  绺子里的这帮家伙,说到底,还是群为了钱财伙食杀人越货,视人命如草芥一般的魔头。他从始至终都觉得绺子里的事是一趟浑水,他一个奔着闯关东,想赚大钱的小老百姓,做不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这里头的人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毕竟这个年月里,不该死而死了的人天天都有,他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照管别人的死活?

  梁布泉一直拿眼睛瞥着嵌在桌子腿里面的短刀,没有就地把杜老四扔下自己逃跑,只是因为这一个野婆不至于在绺子里翻起天来。杜老四如果死在这了,梁布泉要面对的就是一大票藏在暗处,时刻准备除掉他再翻天造反的叛徒。

  他而言,一个人逃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直到这时候,梁布泉才想明白,为啥赵友忠把那柄鹰嘴匕首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要金贵。

  行走江湖,如果没有个趁手的家伙事傍身,假若当真遇上了危险,纵使有一身的本事,也是伸脖子等死的份。

  屋子里方才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然也没惊动外面的人,显然是这老太太故意为之。外头的人帮不上忙,里头的两个人就只能和刘干娘在这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外加一个怪物在这间小屋里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敌不动我不动,就这么杵在屋里头干耗。杜老四挂念着坐在对面的干娘,已然指望不上了,生杀予夺的权利全都捏在刘老太太的手里。

  就这样,梁布泉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被动的一方。

  从始至终,他梁布泉都是绺子里的外人,这么干耗下去,对他一样没有好处。

  现在破局的关键,就是要打破这种平衡。

  想办法激怒刘干娘,夺刀削木再动手。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啥?我娘死了?你他娘的说什么屁话呢!”

  梁布泉没理会杜老四,一仰脖,盯着坐在床上像个佛一样的刘干娘,冷笑着咧了咧嘴:“老太太有话说吗?”

  刘干娘缓缓地拧过身子,身上的褶皱掀开,露出一颗又一颗孩子的脑袋,那几颗脑袋还未等哭嚎出声,就再次被厚重的皮肉给盖住。

  刺鼻的奶骚混合着霉味直冲梁布泉的天灵盖,让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

  破风箱里头塞着煤渣,那声音就像是用刀尖划玻璃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老太太就说了一句话:“别说出去,行吗?”

  梁布泉又瞥了嵌在桌子腿里的短刀一眼,还是冷笑:“别说啥?别说你偷了孩子?别说你老太太已经变成了怪物?”

  “我没偷孩子!”

  老太太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发出了一声尖啸,随即又着了魔似的喃喃自语,“我最喜欢孩子了,小四儿知道,我最喜欢小孩了……”

  “喜欢到……把这些孩子都吃了?”

  梁布泉的手心都已经被冷汗给洇湿了,但仍然强忍着心里的厌恶与恐惧,朝着老太太挑衅般地凑上了一步。

  “绺子里的那帮孩子,让你给吃了吧?早先听我爹说过,野婆的皮肉底下藏着宝贝,广西那头就专有上梁子抓野婆的寻山客。那帮家伙杀了野婆之后,能从她的烂皮底下找到金疙瘩,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一颗,就够找个乡下置办一处不错的房产了。”

  “我听说野婆这东西,跟山里头的寻常怪物不一样。它们虽说在脸上长着个大坑,但从来都不拿嘴吃东西。被野婆抓到的家伙,全都让她们给塞进了烂皮下面,她们是拿自己的臭汗消化食物,然后再用皮肉把那点烂水吸收到肚子里。所以野婆是个顶个的臭,身上还会带着股消化不了的头发指甲上的霉味。”

  “我没吃孩子!”

  刘干娘被梁布泉气得直磨牙,可是看上去偏偏没有动手的打算,“我只是把那群孩子接到自己的身边来养活,他们的爹娘都忙……老太太我帮着他们养养孩子,那咋的了?”

  “两个亲儿子不孝顺,打爹骂娘败光了家产;认的干儿子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你一眼,所以你就惦记上了别人家的孩子?”

  梁布泉打小没有娘,不明白老太太为啥这么惦记着养孩子这件事。

  难不成,老太太是自己的儿子养活不明白,想拿别人家的孩子做找补?

  他想不明白,但是心里头一揪一揪的难受。老太太也实在是可怜,他就全把肚子里的这点酸水,当成了对老太太的同情。

  谁料老太太也冷哼了一声:“啥也不懂的小崽子。”

  梁布泉还当是老太太被他激得动了火气,觉得先前的计划有门,又不声不响地朝着短刀挪了一步,准备再给老太太添把火。

  “照你身上的味来看,死了有半年了吧?也是够难为你的了,闷在这么个小屋里头,见不得太阳见不得亮,连日思夜想的干儿子来了,都不敢开灯。做到这个份上,就为了晚上偷孩子?”

  老太太并不在意梁布泉能闻出死人味的这点古怪,倒是对“偷孩子”这三个字讳莫如深,红着眼睛狠叨叨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偷孩子!”

  “行行行,孩子不是你偷的。”

  梁布泉瞥了一眼杜老四,这脑袋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总算是掏出了枪。

  杜老四虽说人虎一根筋,但是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梁布泉品得出来,他是个万事都由娘的大孝子。

  真要是打起来,杜老四的枪口到时候是对着刘干娘还是他自己,梁布泉可叫不准。

  原计划不变,这个杜老四依旧靠不住。

  既然老太太对偷孩子这件事这么在乎,他就干脆顺着杆,接着往灶坑里添柴火:“你没偷孩子,孩子是自己往你屋里跑的?”

  老太太似乎知道自己和梁布泉聊不到一块去,干脆也不搭他的话了,又扭过脑袋朝向了杜老四,身上的几个孩子脑袋被她扯弄的又是一通惨叫:“儿啊,你信娘不?娘真没偷孩子!”

  杜老四没说话,捏着枪柄咬着牙,朝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就足够回答刘干娘的问题了。

  老太太惨然一笑,不理梁布泉,也不再看杜老四,自顾自地嘀咕道:“老太太是该死了啊,半年前老太太就该死了……但是娘舍不得你们爷几个啊!”

  其实从打进了绺子以前,老太太的身子骨就一天比一天弱。

  刘干娘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了太长的时日,本打算在自己原本那个破茅屋里自生自灭算了,没想到后来遇上了冯三爷一伙人。

  老太太虽然没闯荡过江湖,但是多少也活了这么多年,一看俩人身上的枪伤,他们两个是干嘛的,基本上就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明知道俩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她为啥还要出手相助呢?

  其实老太太也不图别的。

  自己的两个儿子没教育好,那是她当娘的有错,她自己活该。

  但是哪个当娘的不疼儿子啊?

  见到冯三爷和杜老两个人年纪轻轻地横在梁子上,还是一身的血,看那模样和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年龄差不多,老太太心里头的母性,早就把害怕两个字给冲到九霄云外里头去了。

  冯三爷是个讲义气的主,知恩图报。

  感念老太太的救命之恩,认她做了干娘,还把她给接到了绺子里面伺候。她老太太活了七十来年,哪经历过母慈子孝这一说啊?原本她是盼着死,到了绺子以后反倒是每天都盼着太阳晚点下山,能活一天是一天,能帮衬冯三爷一点是一点。

  绺子里头成天到晚地忙活着找金矿的事,冯三爷和杜老四来看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一连好几天都见不着他们的面。老太太倒不是怨他们,知道冯三爷他们也是为了绺子里头的弟兄们着想。

  占了矿脉,就用不着再打家劫舍,过哪些啸聚山林,杀人越货的日子了,这是好事。

  可他一个老太太能帮上啥忙呢?

  眼瞅着自己时日无多,总想着能在自己死掉之前,最后再帮他们一把。

  “后来我就遇着了一个高人……”

  老太太的眼睛这时候才有了点亮,“他跟我说,能帮我续上两年的命,还能帮老三他们找着金粒子。”

  “高人?”

  梁布泉的心里头却是一沉。

  养尸宅,万蛇过境,二九将军尸,早先在老林子里头遇到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像是跑马灯似的在他的脑袋里飞驰。

  他又想起了刚出老宅子时候,赵友忠说过的话难不成是哪个狗日的想要翻天了?

  梁布泉狠狠地咬着后槽牙,感觉手指尖都开始发凉:“你在哪遇见的高人,那高人长什么模样?”

  “那和你没有关系!”

  老太太的眼神温柔的就像是个怀春的大闺女,“那位高人说,吃了他的药就能保我不死,完后我只要帮着绺子里头的崽子们养孩子,就能给老三炼出金粒子。”

  “拿孩子炼金子?”

  梁布泉不可置信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想不到,一个非亲非故的干娘,能为这帮胡子做到这种地步。

  做到把自己变成个怪物,做到强忍着全身的溃烂,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茅屋里头呆上半年之久。

  “不是炼金子,是养孩子炼金种……”

  老太太掀开自己身上的烂肉,从腐烂发白的烂肉里头,掏出了个小指甲盖大的金疙瘩,“那位高人说了,把孩子养在皮肉下头,孩子就能变成金种子,到时候把金种埋在土里,就能长出金矿来。我的儿子就再也不用漫山遍野地跑,不用揣着枪和别的土匪拼命了!”

  “娘……”

  这是梁布泉第一次看见杜老四哭,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握着枪的那只手因为太过用力,已然绽出了道道青筋。

  他抽噎了半晌,才憋出两个字:“疼吗?”

  老太太慈爱地摇了摇头:“娘不疼,能帮着你们哥几个,娘就不疼……”

  “娘……”

  杜老四哭得像是头疯牛,“咱不疼,咱不疼啊……”

  梁布泉正准备趁乱抽出嵌在凳子腿里面的匕首,一声震天撼地的枪响就在他的身后炸开。他一瞬间惶恐地趴在地上,摸摸头,在摸摸手脚后背,没有弹孔。

  仔细地检查了一溜十三遭,这才强忍着耳鸣转过头去,就看见杜老四正举着那杆好像千斤来重的盒子炮。

  枪管,还冒着青烟。

  “不疼了……娘……你不用疼了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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