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懒远远地跟在王二太太身后,眼瞧着东方已见鱼肚发白,那金得海的家里,无数只鬼耗子就跟那滔天的大浪一般往出涌,守在房外的一票子土匪,拎枪放炮打得那叫一个破马张飞。梁布泉这会儿似乎才刚刚从晕厥里头醒转过来,藏在马士图的身后抻着脖子跟那嚷嚷:“等到天亮,等到天亮这群鬼耗子就掀不起多大的浪花来了!”
他瞧着那王二太太手里举着个大白葫芦,念念叨叨地不知是在忙活些个啥,没过多大功夫,在她的周围就一溜烟地有冒起了数不胜数的红眼睛老鼠。然而这策动鼠群的法子似乎极耗精力,赶等这群老鼠在王二太太的驾驭之下投入了战局,这驭鼠人本身就已经是面如白纸冷汗直流了。
瞧见王二太太这个模样,李二懒的心里头不由得又是一痛。
好坏人不认,是非者不分,这说的不就是自己吗?
他别过脑袋,又朝着人堆里面瞥了一眼,原打算看看这人堆里头的其他兄弟有没有发现王二太太此时的作为,毕竟当年但凡要有一个人能伸出手来拦他一把,他也不至于二话不说,一枪把这人给崩了。
然而这一眼看过去倒不要紧,其余人都被这人鼠之战给吸引过去了注意力,当每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的时候,其他人兹要是有点啥别的动作,就会变得特别引人注意。在这群人全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人鼠战局的同时,只有那么一个人在歪着脑袋一心一意地盯着李二懒这几个人。
这人正是赵友忠。
当他的眸子和赵友忠撞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灵魂上的冲击力甚至差点叫李二懒硬生生地辙了个跟头。
这老瞎子不是眼神不好使吗?他怎么……
似乎是料想到了李二懒内心的想法,这赵友忠翻翻着个大眼皮子,对着他裂开了一口大黄牙微微一笑,转而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他能闻出我身上的味来?
心里头这么想着,李二懒作势就要去人堆里头找那赵友忠把话说明白,可是前脚刚要迈出去,后脚就给赵铁柱扣住了手脖子。
天光渐亮,那王二太太似乎是一下子受到了什么鼓舞一般,咬着牙高喊了一声,旋即便提着那只白色的大葫芦冲到了金得海家的前院。
藏在人堆后头的梁布泉一眼就叨见了念念叨叨冲杀上来的王二太太,咬着后槽牙厉声骂了句:“我日你个奶奶的,你果然是油葫芦!”
可是这原本早已烙印在李二懒记忆里的画面,多多少少还与先前有了那么一丝一毫的差别。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当日是王二太太和齐老虎一前一后地跑过来帮忙,在那时候齐老虎还扯着脖子跟他喊过什么“自己人,别开枪”之类的话。
可这时候陪着王二太太到了金宅的已经换做了旁人,还能有谁替她说句公道话?
想到此间,这李二懒立马挣开了赵铁柱的桎梏,扯着脖子就在后面喊:“二太太是好人啊,别开枪,二太太是好人啊!这些个耗子是她叫过来帮忙的!”
兴许是他说的话引起了梁布泉的警觉,这已经是拉好了大栓的枪杆子,就这么硬生生地悬在了半空之上:“好人?好人还他娘的在这掐诀念咒?”
潮水一样的鼠群似乎要赶在天亮之间结果了面前的这群土匪,即便是太阳已经在山的那头洒下了一片耀眼的光芒,可这群耗子却像是疯了一样,还要进行着最后一次的抵抗。策动鼠群所带来的负担,对王二太太来说似乎是一种无可言说的压力,现如今这王二太太甭说是想要解释,就连站稳脚跟都变得分外困难。
李二懒一手拉起了王二太太的胳膊,另一边一个劲地对着众人挥手:“王二太太确确实实是个驭鼠人,我眼瞅着她招出了这些个耗子,可是……”
他话还没等说完,当空之上就传来了“轰隆”一声枪响。
李二懒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嗡”的一声,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个慢镜头,他眼睁睁地看着王二太太手里的白葫芦从自己的眼前忽悠一下飞了过去,紧跟着自己的脸颊上就是一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那长得标志又排场的二太太,已经不知何时叫人给崩碎了脑袋。
天光方亮,那叫众人期盼已久的太阳终于徐徐升起,两拨耗子被着阳光一照全都怪叫了一声,四散奔逃。赶等李二懒再度不可置信地把目光转向梁布泉的时候,他却同样看到了另外的一张不可思议的脸。
人堆里的齐老虎咬着后槽牙举着手里的枪,眼睛不只是因为痛苦还是悲愤,早已是噙满了泪水:“当家的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
“她不是,她……”
李二懒的心脏也仿佛被打了一枪,他原以为这种做法至少能让王二太太在死前留下点体面,至少不会让过去的自己那么痛苦,然而万万没想到,时间果然可以纠正所有不该存在的错误与修正,开枪的可以不是他,但是王二太太却必须死。
梁布泉的眉头拧成了个蒜疙瘩,他瘸着条腿冲到了齐老虎的边上,一把就夺过了他手里的枪杆子:“二懒兄弟还没把话说完,这里头还有多少猫腻咱都没吃透呢,你干啥要……”
“我知道她是驭鼠人就足够了。”
齐老虎笑得惨然,“当家的待我们不薄,他至少给了我们一个想要的家。我这也算是给了老吴一个交代了,驭鼠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说着话,又不知打哪想变戏法一样地摸出了一把锃明瓦亮的匕首,在众人还无从反应的同时,一把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我日你个娘!”
人堆里头紧跟着就传来了一声暴喝,那杜老四像是头疯牛一样撞开众人就冲到了齐老虎的跟前,一手拦着齐老虎的肩膀,另外一手没了命地按着她脖子上面正汩汩淌血的伤口:“还他娘的看什么热闹,找郎中去,找郎中救人,快他娘的救人啊!”
该死的,不管你做什么都救不了。
这是命,是时间定好的规矩……
众人忙忙叨叨,这李二懒就像是丢了魂一样地杵在原地,一手架着已经没了脑袋的王二太太,另一手拎着那颗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油葫芦,不知应当是哭,还应当是笑。
忙乱的众人没有注意到此时已经陷入了失神的李二懒,当然也没有留意到王二太太死后所留在地上的那摊血水,已然是变成了一滩乌黑的旋涡。
赵铁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李二懒的跟前:“我说过,你改不了他们的命的。”
“我不懂……”
李二懒讷讷地盯着众人之间同样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原地的赵友忠,那老瞎子还在对他笑,笑得他心里有些发毛,“既然老天爷要这些人活在世上,为啥又要定好了他们这么年轻就要离开人世?既然早就想好了要让他们去死,为啥还要让他们生出来!”
“每个人来到这世上总有自己要完成的事情吗。”
赵铁柱的声音意兴阑珊,仿佛李二懒方才问出来的那句话,也触动了他心里某处脆弱的神经,“咱们都是群玩具,都是群戏子罢了。玩给老天爷看,去演他定好了的脚本。做了神仙也有做神仙的身不由己,你以为死了就不受老天爷左右了吗?都是定好的事,咱能做的,就只有努力表现,让老天爷给你个漂漂亮亮的收场,至少……别他娘的活成王二太太,活成了那些个主角的炮灰和配角就成。”
赵友忠还在对着他笑,李二懒很想问问他,你究竟在笑什么,是觉得我可笑,还是觉得我想要改变这些人的命是件可笑的是。
这世界,这时代,就他娘的是个烂透了的笑话!
他满肚子的怨愤无处发泄,甚至想就这么拔出枪来把所有的人都给一枪崩了。
可这时候赵铁柱却又是幽幽地开口了,他说:“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随后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似乎叫人给用力地推了一把,整个人当即是一阵晕眩,忽悠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他张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然是身处在了一个木屋里边,在他旁边的有满眼血丝的贾镜,还有那个一贯以来都看不上他的周京洋。
“你可算醒了,我的梁大师啊!”
见他醒转过来,最先欢欣鼓舞起来的,竟然是那个一直和他找茬吵架的周京洋,“你知道贾姑娘急成什么样了吗,贾姑娘为了你可是两天三夜地没合眼啊,你可把咱们给吓死了!你这刚刚成了婚,可不能这么拼命啊,不为了你自己,也得为了你的新媳妇着想一下啊!”
结婚?
我?
他被周京洋说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要去拉贾镜的手,却叫后者一脸埋怨的抬手甩开。
“新媳妇这是生气了。”
周京洋咧着嘴笑,“爷,您崩担心,贾姑娘的性子你比谁都了解。他过会就好,您先好好养着伤,我去给您换水去。”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满脸不可思议地环顾这房子里面的陈设,在他周围除了周京洋和贾镜,还有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
他不由得皱着眉头又问道:“这是哪?你是……谁?”
“这是蛄窑村啊,你肯定是睡蒙了干爹。”
小孩张这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一身灰白色的袍子看上去就像是画里的娃娃一样,“我是王奕啊,您咋啥都不记着了?”
王奕……
跟着王二太太的姓,该投人身重新做人?
他是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