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立冬,雷家旧址。
雷府三少奶奶生了个男娃子,整个雷家都炸了锅。雷家老爷雷万钧五十来岁喜得贵子,家里面的产业和自己这一脉单传的出马仙手段,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雷府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都忙活得脚打后脑勺。
端水的,刷盆的,洗血手巾的。
冯九斤跟老爷俩人像个门神一样站在产房边上,那老黑子的一张老脸抽吧得像是个拧了几百个褶的黑面包子,俩大老爷们站在门外也跟着屋里的娘们使劲。
这时候打屋里探出来一颗脑袋,稳婆臭了眼冯九斤,又看了看雷老爷子:“三少奶奶血崩了,孩子就露出了两条腿,是个带把的。”
雷老爷子也不知这时候是应该哭啊,还是应该笑,一脸褶子也像是冯九斤一样抽抽巴巴,两半子嘴唇上下一开合,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啥意思?”
稳婆似乎是见惯了这个场面,拿手掌在雷老爷子面前比划了两下:“问你保大还是保小。”
雷老爷子一下就傻了眼。
以前总是听说书唱戏的讲到这段,某府诞下一子,稳婆审过头来问男主人,你是想要媳妇啊,还是想要娃?大部分苦情戏里,那男主人都是些个杀千刀的混蛋,肯定要嚷嚷着保小不保大。
雷老爷子也理解,毕竟是无巧不成书,那说书的想要弄出来个千人骂万人恨的主,就不可能让他嚷嚷着保大的。
可理解归理解,雷老爷子还是觉着事情要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肯定是得保着大的。因为孩子可以再要,媳妇却只有一个。
当然了,这些个想法,还只是雷老爷子年轻那会意气风发时候的念头。
现在雷老爷子不光老了,还有钱了。在东北这一代,虽然比不上一些个地主豪绅,比不上那些个当兵的拿枪的,但再怎么说也算是个有身份地位的富户。
有钱了,就想着要多多地开枝散叶,多说几房太太,多生几个男娃。
可老天爷好像偏偏是要和他作对一样,家里面一共五房姨太太,有两个是个石女,干吃饭不下蛋,剩下的仨老婆,一人给他生了个丫头片子。他总觉着努努力,兴许下一胎就是男娃了呗?怎料得,第四个孩子,还是个女娃。
就这么左一胎,右一胎,四个娃娃呱呱坠地,熬死了大太太,熬疯了二太太,家里头还是四个丫头片子。眼瞅着雷老爷子就奔了五张,长久跟阴物相处在一起,让他落了一身的病。虽说满心想着再生一胎如果是个男娃就收手,可是有那心恐怕也没那力,现在自己已经是奔了五张多,身体却跟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差不离,莫非真是应了祖上传下来的那句老讲“雷家子嗣,有女无男,男娃降诞,伤父克母?”
老头子原也不想信命的,可是不信不成,这命真是跟着屁股过来应验啊!
这是他最后一次要娃的机会,日后进了祖坟,如果只剩了一堆丫头片子,他还怎么跟累加老祖宗交代?
当即是摇了摇后槽牙,闷声回了句:“保小的!”
“得嘞!”
稳婆这种场面见得多了,没劝也没废话,脑袋一缩缩就关了门。
雷老爷子当时就瘫了,不知是悲伤过度,还是因为个啥,在门口又哭又笑地抹着眼泪疙瘩:“我雷家终于有后啦……翠珍,你可千万别怨我,我也是没办法啊……雷家有后啦,我跟祖宗有交代啦!翠珍啊,我已经找来十里八乡最厉害的稳婆了,这都是命……你可千万不能怨我啊!”
冯九斤生怕雷老爷子急火攻心再真的疯了,连忙凑上前来又是拍后背,又是顺前胸:“老爷您别着急,老爷我们知道您对三太太好,三太太也知道您对她好……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大的小的都是条命,雷老爷子保哪个都是在杀人。
他们这群闯江湖的,最怕担的就是人命的因果,可是事儿真有一天落在自己头上了,他想躲都没处躲。
“太太有的是……儿子我可只有一个。”
雷老爷子盯着空空荡荡的石阶子出神,一边傻乐,一边留着哈喇子,“我有儿子了,有儿子就成了!我们雷家成了,有了个带把的!”
稳婆没过多长时间,就报了个娃娃出来。
她离着太远没看清,只记得稳婆一身的血,那刺眼的红色一直漫延到稳婆的胳膊肘,刺眼的红,刺鼻子的腥。
冯九斤扒开满是鲜血的褯子,朝着里面跟个小老鼠的孩子看了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头,把男娃的腿给掰开了一点:“是个男娃,抱出去让下人洗洗……老爷,咱雷家生了个男娃!是个男娃!”
雷老爷摊在满口,只是瞅着石阶呆呆傻傻地笑:“我们雷家有后了,雷家可算是有后了……爹……我能跟你有交代了……我给咱雷家添了个男娃。”
她当初就站在石阶上头,捧着一盆温水,正准备送进屋。
那年她十八岁,刚来雷府不久。
看见呆呆傻傻的雷老爷,她这心里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了一抹空虚,又隐隐约约地带着一股子恐惧。
雷老爷子看那模样都有八十岁上下了,一个八十岁的有钱老男人,别再看上我这刚刚十八岁的花季小姑娘。
他死了三太太,不能再把我当成下一个姨太太吧。
王妈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铜盆,劈头盖脸地骂了句:“想什么呢!这个不中用的骚丫头!”
她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干嘛来的,点头哈腰地道这歉,刚想接过了娃娃替他擦擦血,却隔着产房虚掩的门,似乎看见了三太太缓缓地下了床,带着满身的血一步一晃地出了屋,朝着雷家的祠堂走过去了。
她吓得妈呀一声尖叫,指着产房门就叫了一声:“三太太还活着!”
这一句话惊起了雷府的十来号人,就连雷老爷也呼拉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是望了望紧闭着的房门,又齐刷刷地向她投来了怨毒的目光。
这扇门刚才明明是虚掩着的啊……他咋就关上了呢?
王妈抽了她一耳光,连声冲着雷老爷赔不是。
她脸上火辣辣的疼,虽然心里头委屈,却也只能捂着腮帮子对雷老爷鞠躬。
雷老爷则缓缓地走到了他身边,轮圆了巴掌对着他另外一张脸,又给了一耳光。
这一巴掌闪的响亮,也扇掉了他对老爷的幻想。
“雷老爷果然是不会喜欢我的……”
他感觉嘴里头像是含了块铁,又腥又硬,歪着脑袋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里头还沾着一颗大牙。
虽然挨了打,但毕竟一日三餐还有的吃。王妈说他被打得活该,三太太分明是老爷最喜欢的人,她敢拿三太太寻开心,老爷没把她打死,就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
她心里头的那只小鹿又在狂跳了起来,老爷为啥要对我仁慈,难不成……老爷真的想收我当姨太太?
被卖进雷家的时候,他那酒鬼的爹和赌棍的娘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把雷老爷勾搭到手,雷老爷年轻要勾搭,雷老爷岁数大更要勾搭。他岁数大了就碰不了你,可你是雷家的姨太太,财产就必须得分你一点,到时候雷老爷子俩腿一灯归了西,你依旧可以找个新婆家再嫁出去。
他们家历来都是这个习惯,大姐姐嫁了三回,次次都嫁给即将亡故的又有钱的老色魔,大姐死的时候27岁,没生病,也没遭灾,因为跟那户人家的姨太太抢家产,最后叫这群姨太太的儿子给活活打死了。
他爹说了,没挨过刀子,就不算遭灾,她的大姐是死于贪心,都分了人家的半亩房,还想要人家的半亩地,人家不打死你还留着你?
可是她不一样,水水嫩嫩刚十八,啥样的江湖门道都不了解。
第一次干这种买卖不用急,主家给啥咱要啥,真要是个铁公鸡,当爹当妈的还有别的法子对付他们家。
今儿个晚上还得喂鸡。
出马仙的家庭跟别家就是不一样,雷家养了五十三只鸡,还有二十二只鹅,每天得喂三顿饭,第一顿要赶在太阳刚刚露出头的时候喂,喂这些个畜生半下子小米,第二顿要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喂大碴子,最后一顿要赶在午夜子时,每只鸡舍里面放上三大勺面粉。
冯九斤说,这种味法是在养凤凰,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可是家鸡喂对了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舀着面粉,刚到鸡舍旁边的时候就傻眼了。
七十来只畜生,全都叫人给活生生地扭断了脖子,脑袋跟脖子之间就只连了薄薄的一层皮,脊椎骨从那些个牲畜的脖子里头呲出来,光是地上的血就足有一寸深。
那股子血腥味呛得她头晕眼花,这又让她想到了那个像是耗子一样小小的人,让她想到了刚从产房奔去祠堂的三少奶奶。
她一个踉跄就摔倒了血泊里头,抬眼再看,满世界都是红色的。
三太太就半蹲在他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笑,一边笑,还一边拿手撕着脸上的皮:“你瞅我,像是人不?你瞅我……像人,还是像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