绺子里的这群土匪,可不比岗子上的野狼好忽悠。畜生就是再狡猾,说到底也还是畜生;可是为什么这世上的生灵成百上千,偏偏只有人类得了个“万灵之长”的名头呢?除去这人类懂得发明创造知道羞臊着装,最关键的就在这“人情世故”四个字上。
人,是人情冷暖;情,是无情无义;世,是世态炎凉;故是平白无故。
这“人情世故”,说的是当下这年月世态炎凉,平白无故地多了一大群无情无义的家伙,你若是把所有人都当成心存感激的大善人那么看待,除非是有杜老四这膀子力气,或者是张老五这一呼百应的手段,否则早晚见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大悲大喜。
人这东西,心眼子复杂,今儿个和你称兄道弟,来日有了新的出路,没准背后就能捅你一刀,老祖宗早就把人心摸得透透的,所以才有了那么句,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冯三爷是什么人?
这是个惯着百十来号崽子的土匪头头,他许是真的欣赏梁布泉他们爷俩的本事,可是一寨之主,还得懂得权衡势力,不能让任何一个绺子里的势力做大做强,顶了他总瓢把子的威望,还得兼顾着收拢各个主事的人心。
这功夫是他赵友忠私下让权,事情原本是可大可小。但是在这中间赵老瞎子并没有去找冯三爷商量,这叫越级办事,属于不给大当家的面子。梁布泉为了碃子采矿可以顺利进行,插了郭大眼皮也属实是本分之举,但同样也是犯了绺子里头越级办事的规矩。
冯三爷不知道金得海心里面打的是什么算盘吗?这金得海在绺子里头这么久了,冯三爷早就把他看得透透的了,可这一遭为什么偏偏要站在金得海的那头?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那四个字:人情世故。
他冯老三嘴上是在教训梁布泉,实际上是在向整个绺子里头的人示威,杀梁布泉这一只鸡,向整个绺子里头的崽子强调一遍:老子才是这里头的天,你们就是再有本事,在有能耐,也得给老子盘好了,卧住了,谁敢起刺炸毛,老子就弄死谁。
按说那赵友忠既然在朝廷里面呆过,这为人犬马的“人情世故”,他不应该在心里头没数。可这老瞎子为啥偏偏在这绺子里头阴沟翻船,让冯三爷捡去了制约他们的话把呢?
梁布泉抱着拳头弯腰拱手,悄咪咪地测过脸来偷瞧了一眼赵友忠。老瞎子神情自若地赏着吊顶上的白纸灯笼,那眉宇里头丝毫看不出一点懊悔或者是愧疚,换句话说,他甚至压根也没打算看看梁布泉此刻的状态。
奶奶个孙子的,这老东西阴我!
这时候梁布泉也总算是看清楚局势了,合着从他赵友忠转手交权,再到他昨天下碃子宰了郭大眼皮,这一桩桩一件件恶心事,都是赵友忠给他下的套。老头子是故意挖了条阴沟,等着梁布泉往下头跳,梁布泉也是乖巧,从始至终全是按照老头子的计划,一步一步把自己给带进了坑里。
可那老瞎子这么做是因为啥呢?就是为了让我在绺子里头多结出点仇家来?为了连我的嘴皮子,为了让我知道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赵瞎子究竟准备要下怎么样的一盘大棋,他梁布泉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那自然没必要细想了。
他就这么在心里头嘀咕着,又把脑袋扭了回来,悄咪咪地看着冯三爷的动向。
这会冯三爷正在教训杜老四和张老五,几个人话里话外的内容,无外乎是在揪着昨天金得海被打碎了半口钢牙,和狼嚎雪降临,为啥把金得海一个人给扔在了碃子旁边而没完没了。
杜老四气得是脸红脖子粗,恶狠狠地瞪着金得海,直骂他是条养不熟的癞皮狗,看他那眼神,要不是碍着绺子里的规矩,分分钟就能把金得海活撕了吃肉。
冯三爷这人的城府,果然是摸不透啊。
他表面上是在替金得海出头,可实际上言语之中全是在给绺子里的弟兄们拱火。金得海那老好人的形象,经此一遭恐怕也给败得差不多了,要知道,昨晚对付狼军师的那一战,几乎是举全绺子之力。他金得海得了便宜还卖乖,受了弟兄们的恩惠,大战在即之前一个人骑马回来,不替梁布泉说句好话就算了,还偏偏要反咬一口,怪罪梁布泉一行人给他扔下。这个“忘恩负义颠倒是非无耻小人”的名号,恐怕他要在绺子里头背上一辈子了。
张老五和杜老四不一样,他表面上虽然也在红着脖子据理力争,可是那神情分明像是再跟冯三爷合力演了一出戏。争辩的期间,他甚至还会时不时地歪过脑袋瞥上金得海一眼,那眼神里头满是无尽地嘲讽。
张老五带了那么多人杀上狼口岗子,这里面可能没经过冯三爷的默许吗?
在岗子上,张老五曾经叮嘱过金得海,回来的时候可千万别满口放炮,听不进好话的人是他自己;岗子的烂事,是金得海给捅出来的,冯三爷这时候替他出头是合情合理,他一样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就看那金得海脸上的皱纹,拧得比狗不理包子上的褶都要多,可这会儿偏偏是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照这么说,冯三爷其实是打心眼里,站在梁布泉这一边的?
梁布泉的确是缺乏江湖经验,但还不止于盲目自信到这种程度。
冯老三有刀有枪,还有人,这时候想要借势挤死金得海,只是因为冯三爷和他梁布泉俩人的目标一致。冯老三与其说是在帮着梁布泉铲除祸害,倒不如说是借题发挥趁机削弱叛徒在绺子里的实力。
他和老瞎头在这土匪窝里从始至终都不安全,就像冯老三先前说过的一样,如果他们当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冯老三绝对会“该杀杀该埋埋,不会有一丝迟疑含糊”。
金矿,做不了他们爷俩的免死金牌。
想要在这绺子里头踏踏实实地活下来,脖子上头的脑袋要想放的安稳,必须得把自己的命,和绺子的核心利益摆在一起。
绺子的核心利益是啥?是金子吗?
当然不是。
“核心利益”这四个字,必须得跟“核心”挨上边。
绺子里头的核心是谁?
当然是冯三爷啊!
所以绺子里的核心利益,那必然是冯三爷的项上人头。
想到这里,梁布泉才终于干咳了两声,算是暂时打破了冯三爷他们几个的“争辩”。
“爷!过去的事再怎么议论那都过去了是不是?方才我也想明白了,您教训的对!您是咱绺子的天,姓梁的不懂事,跨级办事,私自插了咱的弟兄,姓梁的愿意去秧子房领罚。再不然,当着金爷的面,兄弟卸了自己的一条胳膊赔罪,全凭您的一句话!”
张老五跟赵友忠就这么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梁布泉从一个崽子的身上抄起了青子,架在自己的肩膀头子上。
旁人看得出来梁布泉是在演戏,可杜老四的心眼子是拿猪脑花给填死了的,这时候真以为梁布泉想要自裁谢罪,眼见着伸手阻拦无望,竟然从腰里掏出响子,抬手就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兄弟你要干啥?我告诉你,别他娘的乱来!这里头的事跟你没关系,我日你金得海八辈子祖宗,我老弟要是因为你养的那条狗丢了一条胳膊,老子立马就崩了你,然后他娘的自杀谢罪!兄弟,你听哥哥一句劝,把刀子放下,你放下听见没有?你敢卸了自己的胳膊,老子就敢开枪,老子说到做到!”
梁布泉没想到那杜老四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这人虽说是傻了点,但放眼整个绺子,绝对是个可交的好汉。
他这心里头一暖,可是手却并没有放下:“爷!要是您觉着不解气,老子一刀给自己抹了脖子也行。但是动手之前,姓梁的有个请求。”
冯三爷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摸着自己的大脑袋:“说!”
梁布泉仍是一脸慨然赴死的模样,可心里却乐开了花。
冯三爷的话里头有缓,这说明他是有心想要试探一下自己的本事。如果能找出拔了弟兄们七根舌头的家伙,他就绝对可以在绺子里头稳稳当当地扎下根,实现真正的,和绺子的核心利益绑定在一块。
梁布泉强压着心中的激动,正色道:“我想看看吴爷的尸体。”
冯三爷还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样子,摸着光头悠悠道:“看了吴爷的尸体,你就去死?”
“大哥,你说啥呢?你真要插了梁老弟?”
杜老四急了,手里头攥着响子举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为了条狗,你至于吗?大哥,老四跟你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你可不是这样好赖不分的人啊!梁老弟从打来了咱们绺子,又是帮咱找出了人皮伥鬼,又是帮咱定碃子挖矿,那是一心一意任劳任怨地为了绺子服务啊!你这是干啥?大哥,你变了……你咋变成这样了呢!你要是下令插了梁老弟,我……”
“你就咋的,威胁老子?”
冯三爷斜着眼睛瞥了杜老四一眼,“你他娘的是抱着炮仗长大的是不是?能不能听人家把话给说完咯?我说要现在就弄死他吗?”
冯三爷说着话,又朝着梁布泉扬了扬下巴:“你说吧,要看吴爷的尸体干啥?”
“我在咱们碃子里的时候,曾经检查过那几个弟兄的尸骨。”
梁布泉深深地望了杜老四一眼,转头接着道,“先前之所以说下手拔舌的家伙不是人,也是因为这个。六个兄弟,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人同时割掉了舌头,弟兄们的衣着完好,没有搏斗过的迹象。先前曾听弟兄们说过狼口岗子上有狼军师的这件事,然而我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并没有在哥几个的身上发现兽毛。再说昨天跟狼群开战的时候,狼军师就在大牙子上面站着,吴爷的死因既然和那六位弟兄一样的话,我猜应该和那群野狼没有太大的关系。”
“所以呢?这跟你要检查老吴的尸体有啥关系?”
“我不相信空穴来风这句话。我们先前曾经见过狼群下碃子掏尸体,可是下了碃子的狼,只有一只活着出来的……我怀疑杀人的鬼,实际上是在碃子里头。”
梁布泉想起唯一那只从碃子里出来的狼,那满身伤口的惨状,也不禁在心里猛地颤了一下,“咱们绺子距离碃子还有挺长一段距离,凶手想要顶着风雪全身而退,显然要冒上很大的风险。越是着急,露出的马脚就肯定越多,所以吴爷身上,我敢确保百分之百会有关键线索。”
冯三爷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可是我们已经把吴爷埋了啊!”
“那就开棺验尸!”
“可你要是验不出来呢?”
“三刀六洞,听您吩咐!”
“好!痛快!”
冯三爷哈哈一笑,“你要是找出了这里头的猫腻,就他娘的算你将功折罪!来人呐,把吴爷从坟里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