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了岸以后,梁布泉懵懵懂懂了好一阵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小旅馆客栈,不记得自己这一伙挖金小团队都七嘴八舌地说过些什么。他的脑子里头,就像是无端端地叫人给塞进了一大团棉花,涨得他的脑壳又浑又疼。
这种迷惑的源头,来自于他对自己的生活,开始产生出了一种无端的怀疑究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贾镜似乎说过,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他和梁布泉两人在那片移动的森林迷宫当中相会,她似乎被一群身披苔藓的怪物咬了一口,随即整个人都变成了大树。双脚扎根在潮湿泥泞的厚土当中,她的发丝和双臂承载着温暖而灿烂的光照。那种感觉即便是自己从梦中醒来以后都觉得无比真实,这让她至今为止,都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
杜老四也做了一场梦,他梦见自己正和一群人在叉子岭上守护着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那东西可能是山,可能是水,也可能是树。
总而言之,梦醒以后贾镜就好端端地站在他的身边,那群陪他一起守山的老百姓,却一下子失去了踪迹。
整座小镇上,再也没传出过有人失踪的流言。
叉子岭上只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贾镜,另一个就是杜老四。
能够印证他们在鄱阳湖一带所经历的事情是真是假的唯一突破口,就在马士图身上,他是整个事件唯一的见证者,也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处于清醒中的人。
可是照着马士图的话来说,打从在叉子岭和梁布泉相会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这几天他和梁布泉去了周府,找到了殷家老宅,还在鄱阳湖里兜了个大圈子,仅此而已。
没有殷舟,没有宗三老爷和巨蜃,也没有人变树或者树变人。
所有的一切,兴许只是众人在丛阵当中误食了某种致幻的孢子,现在幻觉的药效过了,所以一切才都变得恢复如常。
当梁布泉把包里的量天尺递给贾镜的时候,后者的表情明显露出了一丝错愕。那神情仿佛是在说:“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落到了你的手里?”
他想告诉贾镜,这把铁尺,正是自己从她变成的那颗大树上摘下来的东西,但是他没有开口。
殷舟说过:清风是我,明月是我,山川是我,河流是我。殷舟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别被自己的眼睛着了相。
他现在似乎有些理解殷舟说的那句话了。
对于俗世之间的万事万物,不能光用眼睛去看,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感知,去体会,要抛开眼睛所指示的表象,去弄清楚事情的本质。
就好比贾镜和大树,好比曾经出现在他手里的那颗珰珠。
世界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序的整体,它是混沌的,充满了无边不确定与恶意的存在,就好像与殷舟相见时,包围着那座孤岛的无边汪洋一样。
踏错了一步,难免就要溺死在无边的混沌当中。
一路走来,他听说了不少有关于这座土地的轶事。
听说小皇帝被那群罗圈腿的小鼻子给带到了东北,而且成立了个什么“大什么国”随时随地准备复辟,全世界各地似乎都在造反,东北那边崛起了一位相当厉害的军阀,有枪有炮还有人马,他不清楚这伙人是否正是自己的大哥张洪山那一脉。
总而言之,现在的神州华夏,是彻底乱了套了。
按照殷舟的话来说,通书那伙人想要凑齐二十八道仙梁当中的宝贝,一来是为了金门的搬山令,想要以此召集天下群雄;而更为隐晦的一点,或许也是为了更改龙脉的走向,寄希望于将之加诸于一心想要复辟的小皇帝身上。
他当然不明白协助小皇帝复辟大清国是对是错,但是他也总算是知道,现在抑或从前的日子,究竟是好还是坏。
没有人希望自己过回从前那奴隶一样的生活,就好像殷舟告诉他的话一样,死即长生。刀在他的手里,他可以选择斩断龙脉,也可以选择让龙脉继续盘踞在浩荡神州当中。
天地不在乎人的生死,但是他要在乎。
他扔了珰珠,必然会得罪很多看得见的,或者看不见的人。
但是经此一役过后,他的鼻子明显要比从前灵敏了很多。
好比现在,就在这家破烂旅馆里面,他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生人味。
杜老四还在旁边咧着大嘴追问他那颗宝贝珠子的去向,可是梁布泉此时却已经闲庭信步地走到了窗户旁边。
窗外车水马龙,有渔夫叫卖,有金点算命,几个挑货的货郎,一面摇着蒲扇,一面从他们的窗户底下笑呵呵地走过。
我们被人盯上了!
他几乎是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床边,胡乱地抄起自己的那个破布包裹:“收拾东西,走!”
其他人显然叫梁布泉的行为给吓了一跳,杜老四如临大敌般地掏出了腰上的响子:“咋了老弟?你看着啥了?有他娘的别人闯窑?”
就是这么个说话的功夫,几个人的房门叫人“当当当”地敲响,那声音缓慢而轻捷,似乎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敌意。
杜老四一个箭步闪身到了大门后头,用眼神示意马士图去开门。
可未等马士图动身,梁布泉就已经先行一步拉开了大门。
马士图这家伙一身的古怪,至今为止,梁布泉都没办法完全信任他。
“各位爷,我们掌柜的让我上来问问,您老几位……”
店小二一脸堆笑的进来,却叫一根冷冰冰的枪管子给抵住了太阳穴,梁布泉顺势掩上了房门,两个人配合的行云流水,恰似当初架秧子绑肉票一样合作无间。
小二被吓得腿软,擎在手里的木盘水碗叮叮当当地就要往地上掉,多亏了贾镜手疾眼快,一把扯下了床上的被褥枕头给垫在了水碗的下头,才不至于高出太大的动响。
“爷……这是怎么话说的?小的家里没钱,您……您老几位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小的……小的啥都没看着啊!”
店小二就像是个受了惊的兔子,在杜老四的手里头哆嗦个没完。
“没骨头啊?给老子站直咯说话,死沉死沉的,非让老子拎着?”
杜老四仗着自己胳膊粗劲儿大,几乎将这店小二的整个人都给提了起来,“谁派你来的,一五一十地跟几位爷说明白喽,老子我不动你,要不然,哼哼……”
他说着话,又把手里的响子朝着小二的太阳穴上顶了顶:“老子的名号你不是没听过,捏死你,跟他娘的捏死只蚂蚁没啥区别!”
“爷!爷……咱有话好好说,您先把枪放下!”
小二带着哭腔道,“我就是一打工的伙计,我是真的啥也不知道啊……刚才我不都跟您老几位说过了吗,掌柜的让我上来看看您列为是不是要退房,我也不知道您列位是在这……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啊我……”
梁布泉倒是背着个手,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店小二的身边,像条狗似的抬着鼻子在这小二的身上是闻了一圈,又一圈,给其余的几个人都看蒙了。
马士图在旁边叫唤:“梁爷,您这是干嘛呢?您老别是想吃人吧,咱可都是合法的老百姓,可不能干这缺德带冒烟的事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杜老四也跟着叫唤,“梁老弟长了副神仙鼻子,他那是闻肉味吗?那是在这闻毒呢!我就说这小破店来往的客人咋能这么少,你他娘的是孙二娘开店,想要害我们啊!也他娘的不打听打听,你四爷行走江湖这老些年,啥时候能叫开黑店的给麻过去?”
梁布泉是谁的茬也没搭,把一只手给轻轻地放在了店小二的肩膀头子上,莫名其妙地来了句:“你们是来得早,还是早就来了?”
店小二的眼珠子一颤:“爷,您说这话是啥意思,我打小就在这鄱阳湖一带长大,啥叫早就来了?爷,您信我一句,我是真的没骗你们,我啥也不知道,您老就放我走吧……我……”
“我当然知道你大小就在这长大了……”
梁布泉的脸色说变就变,前头还和颜悦色地跟店小二聊着天,后脚眼珠子一瞪,竟然是一把就活生生地扯下了那点小二的胳膊。
余下的几人显然叫这梁布泉的一拉一拽给吓了个够呛,贾镜甚至捂着眼睛,妈呀地轻呼了一声。
可奇就奇在那店小二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因为痛苦而叫上过一声。赶等几个人定下神来在这么一看,叫杜老四给捏在手里的那还是个活人啊,那分明是个拿纸和颜料篾条给扎成的纸人。
“来的是个扎匠,十有八九也是通书的人。”
梁布泉把那节断臂扔到地上给踩了个稀烂,“奶奶个孙子的,这家伙一上来的时候我就闻着不对劲,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身上一点人气儿都没有。这是他娘的替那伙子通书探路的,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
“娘了个炮仗的……”
杜老四一把给那纸人摔在地上,“老弟,你告诉我那扎匠在哪呢?老子这就……”
“咱现在还在镇子里头呢,现在开枪,不是擎等着叫官府的人给你抓走?”
梁布泉按着杜老四的手腕,眼珠子却瞄着马士图的方向,“跟我走,咱找个地方,给他们一锅端咯!”
“走?咱上哪去?”
“叉子岭,送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