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梁布泉讷讷地看着镜子里那个年轻自己至少四五岁的自己,茫茫然地有些发呆。
这张相对年轻的脸上,没有走山闯岭子留下的刀砍斧削般的磨蚀,皮肤因为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显出了健康的小麦色,可是那脸上没有擦伤的痕迹,更加没有枪伤。
他的腿一样健康而强壮,这是任何幻觉都顶替不了的事实。
他不是个残疾人。
村子里没有马士图,没有贾镜,也没有响马和军人。
照着梁文生的话说,他回到家里所描述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春秋大梦。朝廷里没有那传说中的四炷香堂,梁文生从始至终都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而梁布泉自己也只是太过醉心于小说里天南地北的传说异志而走了火,入了魔。
现在梦醒了,一切都该恢复如常了。
窗外的虫鸣阵阵,他的房间正对着场院,外墙上挂着大葱和蒜辫。在窗根底下,还摞着一大堆刚刚长成的柿子。
他抬头望了望漫天璀璨异常的星斗,唯有三颗星星在当空闪耀着极为耀眼的光芒。入秋的南天之上,也会高悬着这样明亮的三颗星星,他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说过的信息。似乎是在梦里,亦或是在那本自己仅仅是扫过一眼的古籍之上。
对了,自己没进过几年私塾,怎么可能会认得字呢?
从前的种种冒险,果然就只是一场梦吗?
他吸了两下鼻子,淡淡的青草香和秋夜里特有的微量刺激着他的鼻腔与肺部,这令他难以自制的再一次酸了眼睛。
说书的嘴里的英雄人物,通常情况下都会有一个悲惨的童年。父母双亡是这些英雄的根本,再加上些机缘巧合,好比遇见赵友忠,遇见张洪山,遇见佛顶珠;接着加上点与众不同的技能,和一些执念与宿敌,一个传奇英雄的故事就悄然而生了。
可是除了草气,他闻不到其它任何东西,这里没有精怪,也没有恶鬼。
只有徐徐而来的风,还有秋夜里恼人的虫。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恍惚间只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汪家玉已经订好了婚期,下个月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女人就要和村长家的孩子成亲了。在这个时间线里,他没有那个可以替自己撑腰,有着一身本事的瞎眼睛干爹。到了汪家玉成亲的那一天,自己不单不能潇洒地转身离开,还得陪着笑脸去祝他们百年好合新婚快乐。
恼人的苍蝇一个劲儿地在他耳边盘旋,心下烦躁之间,梁布泉甚至想一口把这只讨厌的苍蝇给咬死。可是等他烦躁地起身打开煤油灯,那只苍蝇偏偏就鬼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该死!”
他再度翻身上床熄了油灯,那聒噪的苍蝇振翅声就再度响了起来。
梁布泉任命般地捂住了耳朵。
至少我爹和我娘都还活着。
有得必有失,虽然没了梦里的本事,但至少我还有个幸福的家,我不单单有爹有娘,还有个特别疼我的奶奶。
他甚至还没等做梦就叫梁文生从床上拉了下来。
这一觉他睡得特别好,就好像是刚刚沾上枕头,第二天就到了。
早上和亲爹下地干活,奶奶会提前做好了饭菜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秦老太太疼孙子,每到中午会专门给大孙子煮好一个鸡蛋。他们这户人家很穷,穷到压根不敢在菜里多添点油,多添点盐。
但是这样的生活至少让梁布泉过得舒心,他不用考虑那藏在暗处的通书会不会憋着坏来害他。不用考虑什么大清复辟,军阀混战的罗乱事,更加不用担心二十八道仙梁当中的重宝回落到什么人的手里。
晚上一家人打点好了这一天的收成之后,会围着他妈妈的小炕聊些村里的家常。梁布泉曾经和他亲爹提过一嘴大清的事,可是一家人全都讳莫如深地捂住了他的嘴。
“朝廷的事,朝廷自有安排,可不敢乱说,隔墙有耳,小心你的舌头!”
每每提及此事,梁文生或者是秦老太太都会如临大敌般地告诫他。
他果然也懒得再度深究:我只是个守家在地的农民,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呢,国家的危亡与否,果然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孩子大了终要离娘,梁家虽然没钱娶媳妇,但是梁布泉也不能三天两头地就钻自己亲娘的被窝。到了晚上戌时左右,他就得回到柴房里睡去,那地方什么都好,就是总闹苍蝇。尤其是夜了一关灯,那苍蝇就嗡嗡没完地绕着人的耳朵飞,扰得人心烦。
第二天他在下地的时候见着了汪家玉,姑娘跨着个竹篮子打他旁边经过的时候,还轻轻滴叫了他一声。
实际梁布泉早在汪家玉没有经过田垄子的时候就见着她的身影了,不知您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假若是长期关注过一个人的话,单单瞧见远处身影的体态步伐,甚至是衣服上的颜色,就能猜出来者是谁。
梁布泉虽说早就看出来汪家玉要打他家的垄子旁边经过,可他偏偏没有与之打个招呼的心情,这心里窝着半分气恼,还藏着半分的耻辱。汪家玉打小就和他青梅竹马,原本都说好了长大以后嫁给他做媳妇,可是她那该死的爹,却偏偏把她许给了别人,更该死的是这个向来都很有主意的姑娘,到了关键的时候竟然往后缩了,就这么把他俩从小到大叨咕了二十来年的誓言,给扔在了一边。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条狗,一条战败了,被打碎了满口尖牙的丧家之犬。
汪家玉俏生生地挎着篮子站在田埂上头:“忙着呢梁子?”
她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好像两个人之间从来都没出现过背叛,两个人的关系向来都是如此。
梁布泉扬着胳膊在脑门上擦了擦汗,同样轻飘飘地回了句:“嗯,早点把地收了,早点换钱买粮。”
这时候苍蝇又来咿咿呀呀地捣乱,梁布泉烦躁地挥了挥镰刀,朝着四下仔细的张望,却偏偏看不到这些讨厌的小东西的身影。
汪家玉笑得礼貌而灿烂:“你可小心点,别伤了自己,那镰刀挺快的。”
梁布泉同样笑得礼貌:“没事,这苍蝇……真烦人,老他娘的想要叮我。”
他瞧见汪家玉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了一抹生涩,那样子就好像是用久了的机器,因为常年没有加油,而突然之间卡顿住了一样。
当然这抹生涩的神情就像是幻觉一样,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竹篮子:“我家新蒸的馍馍,趁热给他送点。你还没吃呢吧……给你一个?”
她说着话就把手伸进了篮子里面。
他,这女人叫得多亲啊。他没有直呼那男人的名字,而是直接叫了句他。
我是梁子,他是他。
这块馍馍是假意的客套,是来自抛弃者的施舍,或是仅仅出于朋友之间的好意,无论怎样,他都不能要。
“不不不,你和他先吃吧,我奶在家里给我煮过鸡蛋了。”
梁布泉连连摆手想要推辞。
覆盖在竹篮上面的花布被汪家玉撩开了一条缝,梁布泉分明看见有只苍蝇从里面飞了出来,他一边摆手推辞,一边用力地摇着脑袋。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手里已经被塞上了一个白花花的发面馒头,馒头上甚至已经被他自己给咬了一大口。再看那汪家玉,小姑娘已经挎着篮子走远了。
同村的李二狗伸过了脑袋瞥了他一眼:“还瞅呢?都不是你的了,咋瞅都没用!”
梁布泉的心里憋闷,没好气地回了句:“滚!”
“嘿跟你说的都是好话,你还不爱听。”
李二狗拿自己的肩膀蹭了蹭下巴颏上沾着的泥,又朝着梁布泉手里的白面馍馍扬了扬下巴,“多好的面啊,白面馍馍香吗?”
梁布泉仍是讷讷地瞧着汪家玉离开的方向出神,他其实看得并不是汪家玉,而是汪家玉走过的那条笔直的路。
方才是自己看错了吗?他咋觉着这条道上,总有些个苍蝇在上头飞呢?
“哎,跟你说话呢!”
被冷落的李二狗,又用肩膀重重地撞了梁布泉一下,“白面馍馍好吃,还是棒子面窝窝头好吃啊?那玩意是不是可香了?”
梁布泉没好气地应道:“我又没吃过,不知道!”
“还说你没吃呢……刚拿着馍馍你就啃了一大口。”
李二狗一脸欠揍的怪相,“你要是不惜得吃,把这块馍馍给我呗?”
“拿走拿走!”
梁布泉二话不说就把这大白馒头给塞到了李二狗的手里。
已经入秋了,为啥村里还有这么多苍蝇?这田垄里的水凉得都拔骨头,这么冷的天,苍蝇咋还能这么活泛呢?
李二狗掰了块馍馍就扔到了嘴里,对着细粮做出的食物赞不绝口:“艾玛,真他娘的好吃!这玩意还挺甜啊,不次于咱家的窝窝头!我说梁子啊,你就别惦记人家了。那汪家玉是啥人?如花似玉的一个村花,能插在咱们这帮穷人的牛粪上头?别瞅了,人都走远了,你瞅也没用。”
梁布泉没说话,还是讷讷地盯着那条土路出身。
李二狗又说话了:“后天就是咱村的丰收大典了,那时候咱就有肉吃了,不但有肉,还有吃不完的发面馒头!”
“丰收大典?”
梁布泉微微皱眉,“咱们还有大典?”
“我看你真是烧傻了,丰收大典你都给忘了?”
李二狗笑道,“庆丰收,祭谷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