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炎热,如炉火般炽烈。
延兴州城郊的山脚下,一座凉亭内,几位儒生身着青衣,头戴纶巾,正悠然地围坐交谈。
虽然天气异常闷热,但他们的身姿依然挺拔如松,手中的羽扇轻轻摇曳,彰显出文人雅士的从容与风度。
这些儒生均来自延兴府下辖的州县,他们才学出众,所以被延兴知府邀请,参与当地着名的白龙祠祭祀活动,并撰写告文。
这时,一位坐在角落的儒生打破了宁静:“今年的初夏真是异常,何以如此炎热难耐?”
“廖兄,你有所不知,这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炎热。近日来,关于龙的传闻也是愈演愈烈。我听说,前几日在太湖上又有龙现身,掀起滔天巨浪,将一艘小舟腾空卷起,最终重重地摔在岸上,舟上的人无一生还。甚至还有人看到,空中竟然还飘落着撕裂的残肢,那场景真是惨不忍睹!”
一位身材肥胖的儒生,急不可耐地分享着今早听闻的奇闻轶事,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发出惊叹之声。随后,他们似乎意识到,也应该表现出一些同情和恻隐之心,于是纷纷念起佛号。
“因此,知府大人才特意召集各位才子前往观摩,撰写告文,投掷龙简。这足以证明各位的文采飞扬,才华横溢,在延兴府享有极高的声誉!”
廖举人擅长人际交往,几句话就让在场的儒生们满面红光,甚至连腰杆都挺得更直了。
“过奖!过奖!”
“廖兄才是我们延兴府的楷模啊!”
顿时,互相吹捧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山路上嘈杂的蝉鸣都被压了下去。
“只是不知今日撰写主告文的,又是哪位才子呢?”
在一群人中,有的擅长言辞,有的却喜欢触及敏感话题。坐在胖儒生旁边的张秀才,身材瘦削,脑袋微微摇晃,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他的话音一落,凉亭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之前的热闹化为乌有,只剩下沉默。
张秀才感到有些不自在,不安地看了胖儒生几眼。胖儒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位声名在外的李家老二。”
“你是说东平的李墨白?”有人好奇地问道。
“呵,不是他还能有谁?他哪里还有一点文人的风骨?和他的兄长李秋白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廖举人对李墨白显然非常不满,言辞中充满了讽刺和刻薄。
“李墨白不是广临州东平县的县令吗?一个广临府的知县,怎么会跑到我们延兴来?”一位儒生表示不解。
“还不是因为咱们知府崔大人的青睐!这李墨白的老家,就在延兴州桐乡县。这次是崔大人特意邀请他来的!”有人解释道。
廖举人与李墨白曾共同参加过延兴州桐乡县的乡试。那一年,廖举人已经三十九岁,而李墨白年仅十六岁。从年龄上看,廖举人几乎都可以做李墨白的父亲了。
李墨白家族世代为官,家底殷实,但在自诩清高的文人眼中,这样的背景并不被看好,他们一直认为李墨白只不过是纨绔子弟。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李墨白竟然一举夺得了乡试的第一名解元,让原本打算看笑话的廖举人目瞪口呆。
尽管廖举人也考中了亚元,但风头完全被年轻有为的李墨白盖过,两人也因此结下了梁子。
十多年过去了,天子都已经更迭,从神宗皇帝换成了哲宗皇帝。后来,廖举人又在会试中落榜,而那位纨绔子弟,李家老二李墨白,却再次在会试中夺魁,被朝廷任命为广临州东平县的县令。
这让廖举人,又怎能不心生嫉恨?
“方仲永虽然是神童,但又能怎样呢?”廖举人嘲讽道,“你们看看李家老二,那纨绔子弟的模样!虽然暂时在邻州做了个县令,但以后也只怕是才尽江郎,再难有大的作为了!”
廖举人一番话后,旁边的胖儒生也顺着廖举人的话继续讽刺道:“真不知当年李家老二,那解元是如何得来的?莫非是……”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莫非是家财万贯买来的吧!”
众儒生闻言,纷纷抚掌大笑,廖举人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正准备给李家老二下个定论,却突然面色一凛,站起身来,对着西面蜿蜒而来的小径深深一拜,朗声道:“李解元,别来无恙!”
随着他的喊声,众人也纷纷起身,向着山路的方向望去。
只见石子铺就的小径上,一匹青马悠然行来,蹄声清脆悠扬,宛如古寺暮色中的木鱼声。
马上坐着一位青年文士,他身着细葛袍衫,头戴直檐大帽,帽檐下鸦羽般的黑发整齐地垂落,鬓角如刀削般分明。
尽管天气炎热,但看他端坐的背影,却仿佛有清风拂面,仙气缭绕。
来人正是东平县令李墨白。
他接到了延兴州知府崔大人的邀请,便将县事全权交给了师爷李飞燕处理,仵作颜七刀头李虎班头王二胡小山羊等人协助理会县事。
由于延兴与广临二州相邻,又是他的故乡,李墨白便决定不带随从,轻装简行,只打扮成儒生的样子,独自骑马回乡。
“李解元!”
“墨白贤弟!”
众人认出骑着青马的李墨白,他们似乎瞬间忘记了之前的不快,纷纷跟着廖举人的热情,一起呼唤起来。
然而,廖举人一直对李墨白心生不满,尽管他知道李墨白现在已是东平县令,但看到他轻装简行,没有随从,便故意装作不知道他的县令身份,只称呼他为解元。
李墨白听到喧闹声,却并未抬头,只是让青马按照自己的步伐悠然前行。直到青马将他带到亭下,他才抬起头,对着那些儒生微微一笑。他的面容如玉般细腻,眼睛明亮如漆,宛如神仙下凡。
李墨白并没有与众人寒暄,甚至都没有从马上下来还礼。他只是随着那匹青马,沿着小径,悠然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拐过一道弯,再也看不清楚。这时,廖举人才勃然大怒,喝斥道:“他真是自大得可以!一个芝麻大的县令,竟然如此目中无人,完全不懂礼仪,当真是没有教养!”
“没错,他真是太无礼了,简直有辱斯文!”胖儒生也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跟着附和道。
暂且不提廖举人和胖儒生如何怒气冲冲,我们暂且按下这个话题不谈。
只说一个时辰后,李墨白和众儒生几乎是前后脚,同时到达了位于延兴府城东的白龙祠。
白龙祠,其名取自祭祀对象威严的白龙。在宋仁宗年间,一场传说中的龙见之灾,将这座祠庙摧毁殆尽。
然而,后人并未遗忘其历史与意义,在原址废墟之上,他们精心翻修与重建,利用鲸鱼的颊骨作为横梁,从柱基到瓦脊,每一处都选用上等的花岗岩精心雕刻。
这种灰白色的石材,不仅显得高贵而庄重,更让整座白龙祠宛如一条冲天游龙,洁白无瑕,傲视苍穹。
此刻,白龙祠前香烟缭绕,乡绅耆老们齐聚一堂,准备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
李墨白将青马拴好,原本打算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避开喧嚣,却突然听到九棒锣响,旌旗飘扬。原来是延兴知府崔建成大人,携同知通判一同驾临白龙祠。
李墨白无奈,只能随着涌出的人群来到正殿前的广场上,向崔大人行礼。
崔建成崔大人,是神宗皇帝元丰年间的进士。今年四月,崔大人刚刚由诸暨县知县升任延兴州知府。
今日的祭祀大典,是他上任后的首次公开亮相,自然引得众人瞩目,纷纷翘首观望。
耆老乡绅举子秀才们纷纷上前向崔知府行礼。原本站在后方的李墨白,不知何时,也被廖举人和胖儒生一左一右地簇拥着,推挤到了前面。
廖举人自然是不必多说,他对李墨白的为人虽然反感,但放眼整个延兴府,也只有这位当年的李解元,才能与他平分秋色。
因此,自从崔知府到场后,他便紧紧跟着李墨白,生怕他被别人抢了去。
胖儒生的功名虽不及二人,但他家世显赫,祖辈中曾有人受到太祖皇帝赐食的殊荣。因此,他自认为可与举人和解元并肩。
他们二人,望着被官员们簇拥在中央的崔知府,毫不犹豫地跪拜下去,动作迅捷,姿势夸张,令李墨白大为惊叹。
只见二人匍匐在地,屁股高高撅起,高声呼道:“桐乡廖耀祖!石门方正!拜见知府大人!”
他们这一跪一拜,反而将始终站得笔直的李墨白凸显了出来。两人一矮一高,犹如“山”字形的笔架。
面对此情此景,李墨白并未慌乱,他优雅地行了一个长揖礼,恭敬地说道:“桐乡李墨白,见过知府大人。”
尽管廖举人和胖儒生方正的声音很大,但由于他们趴伏在地,所以声音听起来只是闷闷的。
而李墨白嗓音清越,姿容秀雅,眼神坦荡,如同明月照耀大江,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的容貌令人惊叹,才华则令人敬仰。
崔建成这时才注意到李墨白,他既惊讶又高兴:“贤侄,你怎么没带随从?我正打算派人去接你,却没收到你的消息,原来你是一个人来的!”
李墨白淡然一笑,回答道:“延兴本是我的故乡,小侄轻装简行回乡,只是想探望世伯,不必兴师动众。”
崔知府听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用更加慈爱的目光打量了李墨白一番,轻拍他的胳膊,温和地说:“你长高了,也愈发英俊了!李家出了两个麟儿,李兄真是好福气!”
一旁的同知和通判十分有眼力见,见新任知府与李墨白有旧,又得知李墨白也是一县县令,顿时对他十分敬重。于是,趁着吉时未到,他们连忙将两人引往后堂,看茶叙旧。
廖举人和胖儒生面面相觑,心中满是惊愕。他们只知道李墨白的兄长李秋白身居高位,是大元帅,还是大学士高拱的得意门生,前途无量。
但他们以为,李秋白远在京城,对延兴府的影响有限。然而,他们没想到新上任的知府大人,竟然也是李家的故交,对李墨白更是青睐有加。
廖举人气得七窍生烟,既嫉妒李墨白的好运气,又恼恨胖儒生方正没有提前打探清楚情况,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
他狠狠地瞪了方正一眼,然后拂袖而去。方正心中也是窝囊,却不敢发作,只得跟着廖举人,灰溜溜地躲到了一旁。
在后堂用茶的崔知府和李墨白,则继续叙旧。崔知府是宋神宗元丰年间的进士,家境贫寒,本无缘进京参加会试。若非当年李父的鼎力资助,崔建成又怎会有今日的成就?因此,他对李家的恩情铭记在心,对李墨白也是格外看重。
崔知府的小女儿梅娘,与李墨白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然而,崔知府的烦恼,又恰恰来源于此。
两人寒暄过后,崔知府长叹一声,让李墨白不禁心生好奇。
李墨白笑道:“伯父,您今年步步高升,官运亨通,别人羡慕还来不及,您为何会有这样的叹息?”
崔知府深知李墨白的性格,他恃才傲物,无所畏惧。所以面对李墨白的打趣,他并不以为意,反而耐心解释道:“还不是因为我那个不服管束的小女儿……”
李墨白眉头轻挑,一抹温柔的笑意浮现在嘴角。他记忆中的梅娘,始终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丫头。
他回想起一次初秋新雨后的日子,他们两人在后院捉虫子。那时,满园都是虫鸣,怕虫的梅娘牵着他的衣角,虽然心里害怕极了,但也不肯放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李墨白回忆起当年捉虫子的趣事,那次,他把捉来的虫子装进一个罐子里,然后猛地掷到地上,瓦罐碎裂,虫子四处飞散,让年幼的梅娘吓得大哭。而他自己却抚掌大笑,享受着那份调皮捣蛋的快感。
事后,他的兄长李秋白用藤条教训了他一顿,而后对梅娘柔声安慰,这一幕也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提起梅娘,李墨白不禁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以及那个总是温文尔雅待人宽厚的大哥李秋白。他感慨道:“小侄怕是有十多年未见过梅娘了!想来小妹,也该是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崔知府一拍大腿,表情也变得沉痛起来:“正是此事!家丑不可外扬,但我也只得跟贤侄明言了。梅娘自小就倾慕秋白贤侄,我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我调任诸暨县,带着梅娘远走赴任,也早把此事抛诸脑后。可谁想,梅娘性子痴倔,直到现在,还对秋白贤侄念念不忘……”
李墨白听后默然,他明白崔知府的烦恼所在。梅娘对兄长的深情厚意,无疑是给崔知府和李家都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李墨白眉头微皱:“可兄长早已和户部侍郎的千金结为连理,再说,大哥也比我们大了快二十岁……”
崔知府点头附和:“是啊,秋白贤侄与侍郎千金情投意合,我自然是为他高兴。可梅娘……她却是执着于非李家儿郎不嫁,这可真让我头疼。”
说到这里,崔知府突然一愣,他意识到面前的李墨白也是李家儿郎。于是,他连忙补充道:“贤侄,你明白我的意思,梅娘她……她指的是……”
李墨白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小侄明白,梅娘指的是我兄长一人。”他的语气虽然平和,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坚定。
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颜七,对梅娘的情意,自然也只能婉拒。
他又如何不知梅娘的心意?
每次他惹哭了梅娘,只有大哥才能哄得好。他心甘情愿接受大哥的责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承担梅娘的感情。
崔知府不知道李墨白心中的想法,还以为自己刚刚的话说得不得体,正准备再圆上两句。然而,却听李墨白开口说道:“崔伯父放心!祭祀结束后,我会亲自上门拜访梅娘,和她好好谈谈。天下间的君子,也并非只有李家才有!无论是英勇的大元帅,还是貌比潘安的英俊公子,或是富逾邓通的富家子弟,都应该任由她挑选。”
李墨白的一席话,让崔知府不禁笑了出来,满心的忧虑顿时消散。虽然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李墨白为了安慰他而说的漂亮话,但他还是感到欣慰。
就在此时,赵同知的下属前来报告,吉时已经到了,请知府大人主持祭祀大典。于是,崔知府便带着李墨白穿过游廊,步入初夏的明媚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