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净水洗礼的祠外广场,青石板的地面宛如镜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大地也沐浴在神明的恩泽之中。
钟鼓之声交织,韶乐悠扬,恢弘的雅乐在空气中回荡,所有人都垂手肃立,屏息凝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尽管烈日炎炎,连路面都蒸腾起朦胧的白气,但聚集在此的一众官员却毫无怨言,他们的华贵端丽的朝服上,不见丝毫起伏的褶皱,这是他们对祭祀一事的虔诚和敬畏。
在他们的心中,国家的祭祀与战争同等重要,都承载着国家的命运和前途。
然而,李墨白并不相信真的有什么神灵,能够拈花微笑之间改变世界。
他不认为几颗星子的周转运行,就能决定国家的命运;更不认为几具早已腐烂干枯的祖先尸骨,就能庇佑一方水土。
如果真的有如此灵验的神明,那么安史之乱时,唐明皇只需对着皇陵俯首叩头,便可祈求神灵消除一切灾祸。
但历史却告诉我们,命运却并非掌握在神明的手中,而是需要我们自己去争取和创造。
李墨白微微抬眼,目光落在正肃容而立的崔知府身上。他看着崔知府焚香酹洒,虔诚地祈求着神明的降临。
或许,在这个时刻,他们的信仰和敬畏,能够给予他们力量和勇气,去面对未来的挑战和困难。
接下来的仪式庄重而繁琐,三跪九叩上香献礼酌酒奉馔,伴随着冗长繁复的告文诵读。焚香升腾,烟雾缭绕,整个过程耗费了大半日的时间。
虽是初夏,但天气依然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李墨白不禁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站在李墨白身旁的廖举人心中暗自咒骂,他站得笔直如松,生怕被误解为那无礼之声的源头。他挺胸昂首,几乎要触碰到前面人的背脊。
时间仿佛停滞,就在李墨白的双眼即将完全合上之际,一阵不合时宜的细碎声音传入耳中。
李墨白感到有些疑惑,他努力睁开双眼,寻找那声音的来源。
在廖举人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一小撮清灰正在旋转,其中夹杂着飘来的落叶和沙砾,似乎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李墨白的目光,完全被地面上突然卷起的小旋风吸引,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崔知府正将他撰写的告文投入香炉之中。
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卷上优雅的字迹,将民众的哀求和期望逐一传达给上天。
很快,上天也回应了这些匍匐在地的子民。
一声嘶力竭的惊叫,穿透了宏大的雅乐和祈祷声,在闷热的空气中回荡。
“龙!……龙出现了!”
李墨白猛地抬起头,只见距离白龙祠不远的湖面上,一道青白色的水柱直冲云霄,穿透了厚重聚集的云层!
那震撼天地的力量,那震撼古今的壮观景象,让趴伏在地的众人纷纷挺直身体,目瞪口呆地凝视着。
胖儒生方正,更是看得如痴如醉,连口水从嘴角流下来都未曾察觉。
从湖中诞生的狂龙呼啸着,旋转着,仿佛要将湖水全部卷入云层!
李墨白眉头一皱,他迅速站起身,猛地拍了拍方正宽阔的后脑勺,然后冲着还跪在地上的众人大声喊道:“别看了!快跑!”
这一声呼喊声,如同银瓶炸裂,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扶着老人,携着孩子向白龙祠跑去。人群如潮水般涌动,仿佛要踏破祠堂的门槛。
李墨白的眉头紧锁,他没有忘记,白龙祠在宋仁宗年间,就曾因龙出现而遭受过一次灾难。
如果这么多祭祀的官员和百姓都涌入祠中,一旦被水龙袭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往南跑!”
经过短暂的思考,李墨白为众人选择了最合理的逃跑方向,引导他们逃离即将来临的危险。
从白龙祠往南,一条笔直的街道延伸开去,路面宽敞,房屋林立。
街道的尽头是一座高大宏伟的官署,其建筑的坚固和周密远超普通的民居,足以容纳上千人。
在李墨白的指引下,那些未能及时进入白龙祠的百姓迅速改变了方向,朝着南面宽阔的街道飞奔而去。而那些先一步涌入庙堂的官员们,却不得不落在了队伍的后面。
他们像是被狂风肆虐过的稻穗,东倒西歪,疲于奔命。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此刻与普通的百姓挤在一起,手脚并用地朝着李墨白指示的安全地点涌去。
最后踏出白龙祠的崔知府,官帽已掉落在地,形容十分狼狈,全然没有了主祀人的威严。
他勉强在李墨白的搀扶下站稳了脚跟,刚喊了一声“贤侄啊”,准备说些什么,却被李墨白用力一拽,跟着逃难的人群踉跄而去。
当众人刚跑到长街上时,身后突然传来轰然巨响。那座雕梁画栋的白龙祠,再次在水龙卷的肆虐下化为齑粉,重演了多年前的悲剧。
幸运的是,那条狂龙似乎对恐吓慌乱的人群感到厌倦。它在白龙祠的废墟上炫耀了一番后,转而向隐藏在云层中的骑龙山呼啸而去。
与此同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那些还没来得及躲进屋里的人们淋得湿透。
这场雨下得异常猛烈,冰冷刺骨,期间还不时有大鱼从平静的湖水中跃出,砸向人群,引发阵阵哀叫。
此时,李墨白和众位官员们,已经躲在延兴府衙的屋檐下寻求庇护。
屋内的官员们,正急不可耐地整理着衣冠,试图重拾刚刚散落一地的威严。
而屋外的百姓们,则躲在飞檐之下,时不时冲到雨中,捡拾那些从天而降的大鱼。
在这滂沱大雨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哭喊着冲向衙府的内院。
刚才混乱之中,那些抛弃上司逃跑的差役们,正愁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看到有人擅自闯入官衙,并且还冲进了内院,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将那人摁倒在地。
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拨开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庞。
看清女子的面容后,崔知府和李墨白同时发出了一声“咦”的惊讶声。
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从女子清秀小巧的五官中,李墨白还是记了起来,这是梅娘的贴身婢女,名叫采儿。
“采儿!?你不在家伺候小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崔知府急切地斥问道。
崔知府新官上任,原本打算借祭祀大典展示自己的才能,希望能搏个好彩头。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愿。
在焚烧告文时,竟然出现了恶龙,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仿佛老天爷在全州府百姓面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而此刻,采儿恰好撞在了他正欲发作的当口上。
采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老爷,小姐……小姐不见了!”
李墨白听到这话,心中一紧,和崔知府一起站起身来。
通过采儿断断续续的哭诉,众人逐渐拼凑出了梅娘失踪的经过。
原来,这几天梅娘因为感情问题和崔知府闹矛盾,心情郁闷。采儿为了安慰日渐消瘦的小姐,极力劝说她出门散散心。
恰逢祭祀盛典,而且多年未见的好友李墨白也会到访,梅娘便动了心思,和采儿女扮男装混入了观礼的人群中。
然而,在祭祀过程中,龙的出现使得人群混乱,采儿与梅娘失散了。当采儿再回到失散的地方寻找时,梅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丫头原本以为小姐自己回了家,于是急忙赶回去,但结果仍是没能找到梅娘。
她这时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六神无主之下,冒着大雨跑来求援。
崔知府的脸色随着采儿的叙述,也变得越来越苍白。他松垮的腮肉在愤怒的喘息中不断抖动。
这一日以来的数次波折,让他仿佛置身于火狱之中。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已经让他的颜面丢尽了。
“拖……拖出去……给我拖出去打!”崔建成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他只想将这个不长眼的采儿乱棍打一顿,至于打死打残,那就看她的造化了。
“崔伯父!”
李墨白走上前,深深作揖:“小侄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梅娘。采儿是最后一个见到梅娘的人,或许我们可以让她戴罪立功,等找回梅娘后再决定是打是罚。”
见崔知府眼中满是血丝,仍然紧盯着采儿,李墨白凑近一些,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崔伯父,时间紧迫,太阳已经偏西,我们耽误不起每一分每一秒。”
崔建成被李墨白的话惊醒,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果在入夜之前,还没找到梅娘,事情就不仅仅是丢面子那么简单了。
为了谋得延兴知府这个富庶之地的职位,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刚刚上任就遇到祭祀大典的一团糟,如果梅娘的名节再受损,那后果不堪设想。
崔建成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表现,竟然还不如一个后辈李墨白。
他眼中原本浑浊狂乱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起来,用力拍了拍李墨白的胳膊,表示赞同:“贤侄所言极是。”
崔建成随即大声吩咐道:“来人!”
随后,同知通判马上安排衙役和兵丁去寻找梅娘。
采儿如获大赦,立刻向李墨白磕头致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多谢……”
然而,就在这时,采儿突然认出了眼前的少年。
眼前这位面白如玉的少年,不正是多年未见的李墨白李公子吗?
刚才因为失去了主人,采儿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认出来。
然而,李墨白却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放在身后缓缓摆了摆,示意她不要声张。
采儿立刻会意,她迅速爬起来,跟在李墨白身后,一同钻进了寻找梅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