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喓喓草虫六
监狱的日子不快不慢,转瞬八年过去了。
管轶的视角里,段寻崒变得越来越平静。
八年,整整八年,陈诺没有一次来看过他。
八年,整整八年,她的每一封信上都是墨守成规的一句话。
有时候连管轶这个老顽固都忍不住在想,陈诺这娘们,忒狠!
你多写一句话会死吗?
春去秋来......冬去夏送......
段寻崒这些年长高了点,面庞也硬朗了些,看起来,是个挺大的小伙子了。
管轶一边收拾出狱的东西,一边感叹,也不知道他走后段寻崒会怎么样咯......
他拾了个大包裹,里面装的全是他这些年的生活用品:“给,这些都留给你了。”
段寻崒接过包裹,微笑了笑:“谢谢哥。”
“害!都多少年老朋友了,谢啥谢的!”管轶搓了搓段寻崒的寸头,“在里面别惹事啊!很快就出去了!”
八年时间,段寻崒再没惹事,上头看他表现良好,给他减了一年的刑期。
“嗯!”
狱警带着管轶走了,段寻崒目送着朋友远去,胳膊没了力道,手里的包裹一下掉在了地上。
......
两年后。
段寻崒离开监狱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
蝉鸣从他的左耳道,一直蹿到右耳道,他顶着轰晒的空气站在太阳下的时候,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段寻崒!”
远处的管轶冲他跑来,他比在监狱胖上了好多,一年间,发福得有些肥头大耳了。
段寻崒抬起头,管轶的巴掌拍到他背上,乐呵呵地摩挲了两下:“走!哥带你去吃香喝辣!”
管轶满头是汗地在这儿等了一个多小时,连陈诺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个。
看着段寻崒迷茫四顾的眼神,他二话不说拉他上了车。
段寻崒望着窗外,目光一直结束于再也看不到监狱的那刻。
他回首,眼里变得平淡,像灌了一壶无滋无味的白开水。
大排档里,管轶高喊:“来!喝!庆祝兄弟脱离苦海!”
段寻崒也笑着,高举起了酒杯:“我们不醉不归!”
那天段寻崒喝了很多酒,笑得很大声,他的十年光阴沉寂在酒里,被他一股脑儿喝了下去。
他开始跟着管轶和他儿子干起做豆腐的行当,男人勤快,有力,豆腐生意蒸蒸日上。
有一天,管轶大大方方地说:“寻崒啊!哥给你介绍个媳妇儿!”
段寻崒的眼里有过一瞬错愕,不过很快就静了下来,他笑道:“好!谢谢哥!”
媳妇谈得很顺利,管姚是他们村一个屁股很大的女人,第一眼见到段寻崒时就跟管轶说:“哥啊,我信你!就他了!”
残云收夏暑,手拉手的恋爱谈了段时间,段寻崒从豆腐坊擦着汗回来的时候,发现管姚正待在他的卧室里。
女人躺在床上看本情色杂志,肥硕的屁股一晃一晃,像两团白面馒头。
见门开了,管姚笑眯眯地道:“回来啦,等你好久了”
而令段寻崒错愕的不是管姚的存在,而是她身上带着的那股香水香。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三年里他尽力想忘却的,在十年里已经回响了千遍又万遍。
“你......”段寻崒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像被人紧紧箍住了脖子,“你,用的什么香水?”
“这个啊......”
管姚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小样,段寻崒二话不说夺过死命喷起来。
他那样子像瘾君子吸毒,管姚被他吓了一大跳:“喂!你少喷点!这个很贵的呢!”
“多少钱?”
“就这么点要一千块......”
“我买了!”
管姚蹙起眉头,嘟囔着:“那倒也不用,你这么喜欢的话,我送你好了。”
“毕竟我是你女朋......”
“对不起。”
管姚惊愕地抬头,段寻崒像是忍着巨大的痛苦,他的脸都扭曲起来。
我以为我忘了,原来是我的五脏六腑都被虫子啃干了。
男人的泪水顺着沟壑滚落:“对不起管姚......”
“我们分手吧。”
......
段寻崒给管轶磕了三个响头,告别了他待了三年的地方。
他用积蓄买了辆豆腐车,开始了他的流浪。
段寻崒坐牢的时间里,家大业大的陈家迅速溃败下来,他省吃俭用,把钱全花在了找陈诺上。
侦探不知道请了多少个,两脚不知道丈量了多少片土壤,段寻崒从一处地方奔波到另一处地方,只为侦探口中说的那个“可能”。
他的豆腐招牌写的不是“豆腐”二字,而是那十六个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每一个上前询问的客人,他都会很耐心地给他科普一遍,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对他说
“你念错了。”
段寻崒一愣,那个老妇露出慈祥的笑脸:“不是趯(dí)趯阜(fù)螽(dōng),而是趯(tì)趯阜(fù)螽(zhōng)......”
他当时是什么表现来着?
段寻崒当时有一种被人扯烂了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告诉他,他的大半辈子,完全是个笑话。
“是是么......哈哈。”段寻崒扯了扯完全抬不起来的嘴角,“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苍天都看不下去了,第二天段寻崒在出租屋里宿醉睡觉的时候,收到了一位顾客的电话。
“哎老板!你今天还来不来啊?”他说,“等你半天了,你啥时候来啊?”
“不好意思......”段寻崒声音都被糊住了,“今天不开摊了......”
“啊?”蒋翱很是失望,“我都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了!你不开摊怎么也不在朋友圈说一声啊?”
“能不能来啊?我真的很想吃你豆腐!”
段寻崒:“......”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他揉开眼上的眼屎,往刺亮的屏幕上一瞧,时间还不算太晚......
“行吧。”段寻崒无奈道,“我来了。”
“奥奥!”他声音特高兴地说,“那我等你!”
冬天的旭日就像个摆设,段寻崒裹着棉服喝喽喝喽地出摊时,那男子在老地方等得脖子都快缩到脚里去。
“哎呦!你可算来了!”蒋翱一出口,空气都是白气,“老想你了!”
“要多少啊?”
蒋翱比划了一大刀:“这么多!天这么冷把你叫出来也怪不好意思的,早卖完你早回去吧!”
“哼哼。”段寻崒给他割了,满满当当几大袋,“给!”
“妈妈,我也想吃豆腐!”
蒋翱提着豆腐走了,他后头的小女孩冒出来,段寻崒笑道:“小妹妹,要多少......”
他蓦地愣住了,后半截音断断续续地发出来:“啊......”
一个妇女臂弯上抱着那小女孩,对段寻崒笑道:“给我来两斤吧。”
陈诺见段寻崒僵在原地,像冻僵了,疑惑地问:“老板,你还好吗?”
两人面面相觑,好半晌,好半晌,段寻崒道:“你......你还记得......”
小女孩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段寻崒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像极了当年啤酒浮上来的泡泡。
“这是你女儿吗?”
“是呀。”陈诺笑眯眯地看向女儿,眼里都是慈爱,“这是我家二宝呢!”
“可爱吗?”
“可爱......”
小女孩脸颊鼓囊囊地冒着红,像桃子的尖儿,她道:“妈妈!再买一斤吧,姐姐也喜欢吃豆腐!”
“买太多吃不完啦,爸爸不喜欢吃。”
“没事儿。”段寻崒笑了笑,“我送你。”
“啊?那怎么好意思?”
他手起刀落地切了四斤:“没事儿,小姑娘可爱,送她了。”
“啊......”陈诺笑起来,“那谢谢你啦。”
她的身上没有了当年浓烈的香水味,取而代之的是股淡淡的奶香,段寻崒摒住了呼吸,小女孩啃着手指看起了他的招牌。
她胖乎乎的小手指道:“妈妈,这是什么意思啊?”
“嗯......”陈诺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哦宝宝,妈妈也不认识。”
“不过我认识下面两句......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
“近日,我市在xx河里发现了一条男尸......”
蒋翱吃着豆腐扭头看电视,看到浮尸被捞出来的时候眼倏地睁大了。
他看看碗里的豆腐又看看电视,惊惶叫起来:“草!这不是......!”
冬天,草丛里的蟋蟀,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