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喓喓草虫一
思教课上,一个还没他儿子大的小年轻心不在焉地传授着知识。
管轶(yì)瞅了眼右侧呆若木鸡的段寻崒,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段寻崒今早收到那封信后,他已经维持这木讷的姿势半个多小时了。
公秋把扇丢,母秋热死牛......
蚊子于秋老虎面前狐假虎威,在管轶的寸头上徘来徊去。
男人扯了扯前胸汗湿的囚服,正打算将它挥走的时候,它落到了隔壁段寻崒的脸颊上。
那是一只六脚母蚊子。
它搓动着前腿,察觉到没危险后,立马将蚊喙插入那黄糙的皮肤,欢快地吸食起来。
男人的血液带着激动的甜美,甚至有不同于其他囚犯的喜悦与感动。
管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空瘪的肚子越涨越大,越涨越大,最后在尖锐的铃声中,振翅飞走了。
铃声一响,讲台上的小年轻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走。
狱警招呼之际,管轶一眨眼,身边的段寻崒蹿了个没影。
“老师!等等!”
后排奔来一个人,狱警被他的举动吓一大跳,拿着警棍厉喝道:“0741,排队!”
段寻崒被他挡住,拼命挥着那张信纸:“我就问问三个字,这三个字啥意思?!”
小年轻鼻梁上带着一副圆框眼镜,高阳下,那上面的反光都没有反到段寻崒身上一下,他毫不理会地走出了教室。
段寻崒不死心地在后面吼:“‘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前面是什么话!!”
嗞的一声,段寻崒被电得倒在了地上,身体不住抽搐着。
清一色深蓝囚服的人坐或站着,脸上有嘲有恼,管轶看着狱警那怒容满面的脸,恶心道:“乐色一个......”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
乌泱泱的声音像黑云一样凝聚着,狱警吹了声哨:“开饭!”
囚犯们齐刷刷坐下,猪吃食槽般响起了哗啦啦的声音。
巡逻的狱警走远了,巫秉衡筷子夹起根烂粉条,厌弃地道:“又是粉条......”
“不是咸菜炖粉条,就是土豆炖粉条,要么就是白菜炖粉条,都快把老子吃成粉条了。”
坐他对面的管轶皱纹很深,他平静地道:“吃吧,监狱还给你准备山珍海味不成?”
巫秉衡郁闷地搅着碗,左边的段寻崒回头快速望了一望,往他碗里夹了几星粉条里的肉末。
巫秉衡挑眉朝他看去,段寻崒恳切地蠕了蠕嘴:“哥,有个事儿请教你。”
段寻崒飞快从袖口抽了张小纸条:“这三个字啥意思啊?”
巫秉衡挨他近了点,巴皱的纸上誊着两段话,其中三个字工工整整地打上了圈,分别是:“喓”“趯”“螽”。
巫秉衡发了点笑:“你今早问的就是这个啊?...你那未婚妻写给你的?”
段寻崒害羞地点了点头,语速又轻又快:“您是高知分子......所以我就想问问,这三个词儿怎么念呐?”
巫秉衡故作深沉地搓了搓手指:“这个嘛......”
段寻崒心领神会地道:“我懂,我懂......只要哥知道,一切都好说。”
段寻崒捏起纸条,管轶举着筷子,眼斜着对巫秉衡道:“你真知道?”
巫秉衡打着包票说:“我真知道!《诗经》嘛,我读过的!”
“冲您这句话,哥......”
彭的一声!管轶震惊地看着段寻崒一击掀飞了面前的餐盘。
糜烂的粉条子混着干到硌牙的白米饭掉在地上,狱警的哨声刺耳响起:“喂!那边的!干什么?!”
满食堂的人都眼睛发光地打这儿瞧,狱警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十分急促。
段寻崒腾地从座位里跳出来,脑袋哐哐就往地上撞,力道大的管轶脚底一麻,巫秉衡惊骇溢于言表。
草......
“0741!停下!我让你停下!”
段寻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撞得鼻血肆溢,头破血流。
巫秉衡吃力地抬起了脚,避免那血流到自己鞋上。
两三个狱警跑到他身边,嘴里甘霖娘甘霖娘地骂着,驾着半死不活的段寻崒走出了食堂。
管轶拿着的筷子都被体温染得寒冷,他合上了微张的嘴,凝视着巫秉衡,语气带着警告:“你最好知道。”
巫秉衡肌肉发僵,连带着嘴角都有些抬不起来,半晌,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粉条:“我当然知道......”
段寻崒的通报下午就出来了,他要在禁闭室里关十天。
工作区那个发黑的大喇整整报了三遍,管轶糊着纸盒的脸色没太大变化。
他基本能猜到段寻崒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和段寻崒都不是那种有背景的人,他们没法像TVB里的罪犯一样在监狱里只手遮天当大哥大,利群中华犹如进货般往里运......他们想要香烟,就得另辟他法。
管轶往折痕上规矩地码了排胶水,再用糙厚的手将它整齐地叠好。
男人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这大概是段寻崒来监狱的第三个月。
他被分到自己的4061号牢房,大多数“监狱生存指南”都是他告诉他的,其中就包括,狱医有烟这事。
管轶当时烟瘾犯了,他浑身的肉都瘙痒起来,右指假装夹着根烟,很美地吸了一口。
“你抽烟么?”他吐出重重一口气,问。
“不抽。”段寻崒笑笑,“没钱抽。”
“不用贵的,红南京,绿钻石......”管轶目露向往地说,“十块以内的白红塔山也行......狱医抽的就是白红塔山。”
“好抽么?”
“好不好抽是烟不就得了?监狱医院不赚钱,干这行的都没什么钱。”
管轶想到什么,嘴皮子掀起嗤了两下:“没钱只能在我们面前装大爷,出去就不行了,谁来监狱都得跟社会脱轨。”
“我们出去了也会脱轨么?”
“会,一定的。”管轶捅了捅他,调侃道,“找你媳妇儿带带你,就不会了。”
段寻崒羞涩地笑了一下。
......
管轶并不去想段寻崒偷狱医的烟是对是错,他只去想,狱医的烟可比狱警的烟好偷多了,段寻崒真是个聪明的傻蛋。
“哎,0741,段寻崒,又进去啦?”
管轶抬眸瞄了眼八卦的鞠杰,嘴角一扯:“你不都听到了么?”
“又啊,我是说又啊,他两个月前不是才进去过么?”
管轶嘲弄地折着纸盒:“中午你没来吃饭?”
鞠杰惋惜不已:“害,坐得远,没看着嘛......你跟我说说呗。”
管轶搓了搓手指,对他奸诈地挑了挑眉。
鞠杰不可思议道:“就这么点事你还问我要烟?”
他声音一大,狱警立马发话了:“那边的,不准交头接耳!”
鞠杰心头一梗,忙缩回了脖子,趁狱警背过身去的时候,冲管轶比了个中指。
管轶浑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思绪将他拉回到两个月前。
那是段寻崒初来监狱的时候。
欺负新人基本是监狱的传统,尤其是像段寻崒这种看起来脾气很好的人,欺负得就更狠了。
20平米的地方要住8个人,扣除厕所的面积后,每个人只有两平米。
牢房的自来水提供是有时间限制的,早晚各一小时,一天内除了这两小时外,水龙头不会提供任何生活用水。
打扫和冲厕所的水都要提前去接,这种活儿不用说,自然是交给段寻崒去做的。
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是打地铺,被子不能蒙头,段寻崒的床铺最靠近蹲坑的位置,时常会被那腥骚味熏醒。
晚上有人起夜,多数情况会踩到他,少数情况会故意踩到他,更有甚者,还往他脸上尿的。
牢房的灯成宿成宿亮着,虽不是那种很亮堂的白炽灯,但依旧能清晰地照透这小破地方的每个角落,再怎么瞎也不能连鸟都对不准。
每每这时,段寻崒总是厌恶地抹一把脸,道:“看准点。”
是的没错,不骂娘也不打架,就一句软趴趴的“看准点”。
4061牢房内,除去段寻崒和管轶两个杀人犯,其他人小打小闹的也混不出什么花头。
大家都是在社会的边缘人物,不至于来了监狱就要做大哥大,段寻崒没计较,其他人也就嘻嘻笑着赔不是了:“是是,对不起,睡迷糊了没看准,下次一定。”
第二天,照旧尿人家脸上,不仅尿了,还抢人家的厕纸拉屎,吃饭的时候,还拿人家的馒头吃。
嘶......
这样没脾气的人究竟是怎么会闹到杀人的地步的......管轶到现在没摸透,却因为段寻崒进禁闭室的那次,隐隐参到了点苗头。
监狱里,半个月有一次写信时间。
狱警会往门下的狗洞里递纸和笔,半小时后就会回收。
段寻崒每次都会写到最后一秒,第二次写信的时候,他的信纸被谭红彬夺过去看了。
“还给我!”
其他几人按着段寻崒,谭红彬举着眼球一扫,大声念着上面的拼音:“亲爱的诺诺,我在监狱一切都好......”
“只是,有点想你。”
谭红彬阴阳怪气地说了三遍“有点想你”,笑得肚皮上的肉都颤抖起来:
“哎呦,酸死我了,还‘有点想你’,就你这种人还有女朋友呢?”
段寻崒脸怒臊得红,他愤地去抢,谭红彬抖着纸撕成了两半:
“别做梦啦,都不用等你出去,你女朋友就会上别人的床啦。”
管轶算是4061的老人了,就算不参与这场闹剧也不会遭到排挤,此时的他就在一旁默默站着,看到段寻崒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凝窒。
“你说什么......”段寻崒的声音很轻,“你再说一遍?”
谭红彬挑衅又张狂,他还撸了两把:“我说!你女朋友被别人操啦!”
段寻崒爆发出一声怒号,管轶人一抖,他奋力挣扎开束缚的人猛冲过去,抄着手上的水笔就往谭红彬眼睛上扎。
“啊啊啊啊啊!”
谭红彬惨叫响起,段寻崒就像头断了理智线的狮子,狱警在后面撬着门,他身子堵住铁门,拼了命地把谭红彬往死里打。
段寻崒一看就是没怎么打过架的人,可胜在不要命,谭红彬激烈地挣扎着,被他捅划得脸上满是黑色笔迹,深洞不停冒着血。
“0741!!住手!”
狱警吼叫着:“你们几个!快点把门给我打开!”
管轶看热闹不嫌事大,拖着腔:“报告长官,我拉不开......”
狱警:“再不拉开你们跟着他一起关禁闭!快点把门打开!”
啧,没法了。
8人齐上阵,终于在谭红彬死前把段寻崒拉开了。
这事闹得不小,通报还是次的。
因为这段寻崒,现在每周难得“自由”的写信时间都得在固定教室写。
且连牢房的门也换了,以前都是朝里推,现在换成了往外拉......再也不怕里面的人堵住门。
段寻崒关了五天禁闭,出来的时候人憔悴不少,不过再也没人敢抢他的东西吃,往他脸上尿了。
而管轶发现了什么呢?
他发现段寻崒像极了他老家的大黑狗。
重情义,脾气好,有血性,还透着点傻乎乎的可爱。
和这人深入浅出地交流几次后,段寻崒也敞开了心扉,慢慢的,两人间建立起同窗情谊来。
......
“时间到!现在清点个数!”
几个狱警清数着他们剩余纸盒的个数,记录今天的KPI。
管轶望着前方狱警装着烟盒的裤袋想,不知道段寻崒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