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千年古刹(十二)
他们的话题多是绕着褚嬴,不过石兰说的多,萧综却更多是套话,当石兰问起萧综如何结识褚嬴时,萧综就卖起了关子。
石兰笑道:“我是想象不到,像你这样的人,还会欣赏师父。”
“本王是什么样的人。”
“不可一世,目中无人,得亏你出身好,不然,你这性格,要吃大亏。”
说到出身,萧综又想起自己的身世来,不禁又竖起自己的反抗盔甲道,“本王的事你少管!”他们二人,一个是惯素的拒人千里,一个是越聊越热乎爽性,他们这一进一退之间,似乎又渐渐聊不下去了,“闲话少说,明日本王会亲自带你面圣,你既非货真价实的无名氏,自然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本王一一说了,你要谨记,出半点差错,小心人头不保。第一,你棋艺如此之高,棋风又与褚嬴相似,自然不会是无名之辈,所以师出褚嬴这件事,你不用隐瞒,但言语之间尽量避免称赞褚嬴,这样会惹父皇不快。第二,父皇必然会招你下棋,你的棋要更像褚嬴,不能太露自己的锋芒,但也不能太逊色。你也不用紧张父皇看穿你,即使你的棋不如褚嬴,你也可以谎称是慑于至尊的威严,他不会疑心,因为他是帝王,你小小年纪,又是平民,有所畏惧,很合情理。第三,若你哄得父皇开心,肯定会得到封赏。你可以接受,也能拒绝,接受的好处自不必说,拒绝的好处……”萧综略略停顿,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在看石兰的反应。
“拒绝还有好处呢?”石兰笑问道。
“本王问一句,你是想接受还是想拒绝?”
石兰一副看穿萧综的神情道:“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您想让我拒绝。”
“哦?何以见得?”
“这种好事,按常理来说,谁会拒绝,那是好赖不分了,王爷还画蛇添足,着重点拨我一下,我难道听不出来吗!”
“希望你面圣之时,也能这般七窍玲珑,但至尊不是常人,喜欢聪明人,看聪明过了头的人,又不太喜欢,所以你最好少言多思。”萧综盯着石兰的眼睛道,“拒绝的好处就是,本王会给你褚嬴的线索,你远走高飞,这桩事就算了了。”
“你不是说师父死了吗?”石兰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不待他回答便道,“成交。”
“还有……”
“还有?”
“你拒绝至尊,要事先想好由头。”
“真麻烦,我不让他喜欢我不就行了,他也不会想收我,我也不用拒绝他。”
“还有……”
“还有什么?”
“之前你说的那个小神仙,他好像知道的有点儿多了。本王想调查调查他的身份,他住哪儿?”
“他就住在那个……”石兰心思一转,反问道,“王爷不会要灭口吧!”
“不调查调查,怎么知道呢!”
“那我还是不说了。损人利己的事,我不干!”
“本王是出于对你师父的安危负责,你这才是好赖不分!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想顺藤摸瓜,利用你找到褚嬴,然后再对你师父不利。”
“不会吧!好好一个人,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那么可怕呢!”石兰忽然后背一凉,顿觉得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他若是好人,本王不会滥杀无辜。但人心险恶,不可不防。”
“我就怕你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呢!”
萧综一回想,自己确实动了一念之仁,这并不是他的行事风格,过去他本就是石兰说的那般,难道自己真的变了?他拍了拍腰间的棋子,好像自我暗示似的道:“本王就是你说的那种人,杀起人来都是兴之所至,所以本王说什么,你顺从就是了,否则他没死,你先死了。”
石兰却瞪着他一双大眼直视萧综,似乎在说:“偏不说,要杀要剐,随你便。”
正巧这时下人进来通报,热汤已准备好,王爷便放他去沐浴更衣。他又叫来萧忠去查探小神仙的身份,自己忙里偷闲,拿出石兰那本棋谱来,不经意翻至最后,看到俞晓旸与褚嬴的对局,这一页颜色破旧,似乎被石兰翻了许多次,萧综一笑,有些好奇,恰好身边放着棋盘,他便拂去棋盘上摆着棋子,又从腰间取下星心子来,依照棋谱落子。
开局十多步,萧综便忍不住赞道:“好棋啊!”其实以他的棋力,本看不出本局棋的奥妙,但星心子与寻常棋子不同,一入棋盘,数子相连,便能解出棋手对弈之时的思路,是巧是妙,是愚是拙,悉数尽显,连棋局中所蕴藏的棋力都能灌至棋子,使其霎时间耀然如星,此刻,经萧综之手落入棋盘的棋子,是从未有过的明耀,他的手便如点睛之笔一般,将棋子一颗一颗点亮,他禁不住对自己的手肃然尊敬起来,过后又哑然失笑,他哪里是对自己的手有敬意,明明是面前棋局令他不敢小觑。
“这白子倒有些像褚嬴。”他全神贯注的落子,但见那黑子固若金汤,白子进退有度,黑白之子在棋盘中交相辉映,此消彼长之势只差毫厘,难分伯仲,仿佛日月同辉。棋至中盘,只见白子若出鞘之剑,连连进攻,与往日萧综所看的褚嬴棋谱中的游刃有余之棋风有些出入,萧综叹道,“他竟有如此魄力,又如此自信!”
官子阶段,白棋似乎隐隐有略弱于黑棋之势,惹得萧综紧紧的捏着棋子,忍不住为褚嬴揪心,但摆至“神之一手”一子时,黑棋显有异样,他恍然大悟道:“不对,落这一子之人不是持黑棋之人。”他过去以星心子打谱之时,多次遇到过此种境况,但凡棋局中有外人指点,或者是多人对弈,那棋局中断,消长之势便显得突兀,似有思路的断层。
果然略过那一子之后,棋局便焕然一体,萧综暗暗惊叹,褚嬴的极限究竟在何处,有什么做不到的!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如此间不容发的棋局,褚嬴竟敢不守成规,以招招出鞘之势,破了对手的固若金汤,这是怎样的锐勇,好似两军交锋,褚嬴却要孤勇一战,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后还要全身而退,他这样去想,这样去做,也这样赢了。
萧综凝视着自己摆出的棋局,如化一座雕塑,他心中想叹,口中却乏词,越如鲠在喉,越觉得心潮澎湃,“啪”一滴晶莹之泪落入棋盘之上,竟也瞬间化去了,萧综抹去眼角激动的泪水,恍然如梦初醒,他抬起头来,松了口气,还好此处没有外人,不然被看笑话了。
萧综又翻开那一页,凡是他用心摆过的棋局,再见便如老友,亲切非常。他又留心看那“神之一手”,这一手简直神鬼莫测,而其中蕴藏棋力,显然远远逊于褚嬴以及那持黑子的棋手,可偏偏这普普通通一子,便能扭转乾坤,萧综思量许久道:“饶是如褚嬴这般精绝奥妙的棋艺,也有胜他之法,何况他人,可见万物相生相克,无脱此道,世人汲汲营营,求全责备,恨不能登顶睥睨群雄方慰此生,最后也不过是竞赴折腰罢了。学海无崖,回头方见那大道至简,大巧若拙。唉,褚嬴之棋常常昭示他的命运,这一局只怕也有所昭示,他棋艺高绝,自无人能敌,但弊在不能自欺,正是他心太纯净,容不得一丝污垢,所以杨玄保能欺他,也正因为他精于心算,胜券在握,这一子才能偷天换日……”他一阵后怕道,“只怕褚嬴早晚要折于此人之手。本王实在该多劝他几句,若想像个人,脏是必备之器,拙也是必备之器。但凡能学得本王半分欺心的本事,也不至于……那样他也不是褚嬴了,褚嬴之所以是褚嬴,可能就是因为他心无杂念,机巧天成吧!天地造物之神秀,犹巧于棋局之上,何况于小小的人!”他由棋思人,由人思己,不禁喟然长叹,久久而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