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县馆驿设在城外。黄歇他们到达时,商县城门已经关闭,打前站的驿卒好像对此十分清楚,已经优先给他们联系了馆驿,休息一夜。第二天,关卫领着黄歇到商令府外。文书呈上去,县令下令请黄歇上堂相见,而关卫则被带到塾房内。
堂堂国使,一国王子,被一帮令尉呵来唤去,黄歇从开始的屈辱,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他整衣入门,到阶前行礼,自报名号道:“楚公子歇谨见!”
堂上传来一声呼唤:“公子歇上堂!”
黄歇趋步上阶,进入堂内,拱手立于门边。大堂所有的门都开着,所以显得十分明亮。正中屏风下坐着商令,前有几案;两边各有一案,但只有一只案后有人坐着,另一案空着。黄歇猜测应该分别是县尉和县丞,因为商县尉在武关,只能虚设座位。县令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坐席道:“公子请坐!”
黄歇行礼,坐下。商令道:“公子远涉千里,来至敝邑,愿重修秦楚之亲,功莫大焉。想秦楚世为婚姻,又非中国,皆蛮夷也;通世相好,勿相攻伐,则国之幸,民之幸!”
刚刚遭到无礼的对待,忽然又听到亲切的话语,让黄歇不知道这到底是秦的谋略,还是蛮夷不通中国之礼;而且这番话竟然是从一个小小的商令口中说出,到底是他个人的意见,还是受到指使有意为之?
尽管有不少疑惑,但黄歇还是顺口答道:“昔我先君,戮力同心,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至今一十八世!今者,秦太后为楚女,楚王姬为秦女,造承先丕,实不虚也。敝王复承先世之遗绪,重结和亲,遣臣入秦。敢以其诚,上应天心,下合民意,期以必成。“
商令并不多说,略一敬礼,道:”臣甚愿公子和亲事成。“
黄歇心头一跳,感觉商令话中有话,但又不便发问,只得唯唯喏喏。
商令道:”秦楚虽世亲,惟初见兵戎,未得其便,而气难平也。“
黄歇道:”楚得罪于大国,王孙亡奔,国都荒丘。然深自罪之,不敢以怨也。今敝邑惶惶于东,丧家失国,待罪于郊。故遣臣入,惟以王咨!“
商令道:”公子其勉之!“稍叙几句闲话,黄歇辞出。
黄歇出来后,见关卫在门外等候。见黄歇出来,关卫报道:”臣等护公子至商,其行已毕,今当回关。于此至蓝田,惟商令护之。“
黄歇连忙行礼道:”关卫一路顾护,恩德非浅!“两人回到馆驿,关卫几乎没有停留,就带着秦卒离开。驿卒照例在前面打点。
午后,县丞过来见黄歇,通知黄歇说,明天依然是卯时吃饭,辰时上路。黄歇谢过。五十人在馆舍又宿一夜。
次日卯时,县丞亲自带着两人来到馆驿,黄歇他们已经收拾停当。县丞领着他们穿城而过,在城西十里之外,已有三人在那里守候。县丞介绍这是该亭的亭长。看来商县的规矩与武关有所不同。武关由一支卫队从头送到尾,而商县则由亭长一程程护卫。黄歇在心里这么猜测着。
与县丞辞别后,黄歇走在亭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要和他搭话。亭长倒是和关卫不同,可以进行一些交谈,但所言仅限于乡邑之事,离了本乡本土,基本一问三不知。黄歇并不气馁,一路坚持着和亭长闲聊,尽量从他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资料来。如果套不出来也没关系,反正走在道上也无所事事。他努力地学着秦腔,却怎么也学不像,引得亭长和亭卒们偷笑不止。
与黄歇的猜测相同,到达下一亭后,两名亭长交接了工作,黄歇他们则可以稍歇片刻,补充点饮水。然后向下一站进发。
这里的山路沟沟坎坎,行走困难。受黄歇的启发,一些商人也凑过来和亭长亭卒们交谈起来。那些商人愿意留下,自然会说能懂秦音。亭长和亭卒们开始有些拘谨,惟恐说错话,慢慢地放下的拘谨,渐渐打开话头……
然而行程依然如出武关一样机械: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行二驿就到了黄昏,入驿中歇息一天。次日照例日出进餐,食时启程。走了两天,一行人终于来到峣山脚下。在驿馆里休息一夜,第三天用一天时间绕过峣山,进入蓝田境内。在越过峣山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致陡然一变,茫茫的丛山峻岭从眼前消失,一大片平原展现在眼前。虽然从这里到咸阳还要沿着壩上走上一天,但大家心情一下得到解脱。许多人都欢呼起来。
黄歇看着眼前这片平原,心情十分复杂。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秦地,看到几乎被群山环抱的秦川,再想想四周无险可守的陈城,深感秦国得天独厚;另一方面,自己要以何种思路去说服秦王与楚和亲呢?
一天后,黄歇终于出现在咸阳城外,不,他只能说出现在渭水河畔,因为咸阳并非由城墙围绕,而是依水而建,除了高大的宫殿建有宫墙外,并无各国通行的城门城墙建筑。壩上壩下连片的良田,拱卫着一座土丘上高耸的宫殿;四周的房舍如群臣朝拜,井然有序;宽阔的大道穿行其间。良田四周,群山环绕,只有一条条崎岖的山路通向外面的世界。秦国就坐落在这样一片近乎封闭的世界中。
在渭水河畔,护送的亭长把他们带到馆驿中。商人们最为关心的是,就在不远处,竟然有一个高大的岗亭,其下的文字是“咸阳市”。他们纷纷跑去向驿吏询问,咸阳市是集市吗?驿吏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们,回答道:“然也!”
无比的兴奋感从商人们心中升起:秦国竟然有集市,秦国居然还有集市!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秦人不是贬抑商贾吗?难道是传言错误?
驿吏大约是看出他们迫切希望进行交易的心情,告诉他们道:“秦有金布律,言金布事甚详。愿公等慎勿违也。”
商人们问道:“何为金布律?”
驿吏道:“但言商贾之事。与他国大异,慎勿违也。”
商人们问道:“何以知金布律?”
驿吏道:“旦日市启,入市而咨之亭吏可也。”
当商人们在旁边询问时,黄歇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金布律他是第一次听说,甚至经商还有法律,他也闻所未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明明白白,要什么法律?难道是征税办法?狐疑之间,商人们已经决定明天到集市上去观察一番。黄歇则借机打听使臣面王之事。驿吏并不能给他们更多指导,只能让他们明天到宫里找典客。
第二天,各位商人都去了集市,寻找做生意的机会。黄歇则派出几名家臣去秦王宫办理晋见的手续。
到中午,去集市的商人回来了,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黄歇一问才知道,在秦国经商还真有许多规矩。他们接触的驿吏显然对律法十分熟悉,对他们的提问侃侃而谈;而这些条文让他们感到十分吃惊而且不可理解。
“‘官府受钱,千钱以丞令印封印之。钱善不善,杂实之。出钱,献封丞令,乃发用之。百姓市用钱,美恶杂之,勿敢异。’是令也,必使劣钱多,而良钱少也,奈何为之?”一名商人连连摇头,表示不理解。
“秦以钱布并行。‘布袤八尺,广二尺五寸。布恶,其广袤不如式者,不行。‘’钱十一当一布。‘钱无论美恶,而布式如一。如得布而入秦,八尺乃当十一钱,如何得利?”一名商人算的是经济帐。
一名商人更是愤愤道:“’贾市居列者及官府之吏,毋敢择行钱布;择行钱布者,列伍长弗告,吏循之不谨,皆有罪。‘择善而弃恶,自然之理。秦乃以为罪,诚难理喻!”
旁边一名商人问道:“居列者何?”
那名商人对这一点好像还很了解,回答道:“入市商户,五户一伍,十户一列,皆如军法。若不居列者,不得商贸。”
一名商人道:“奈何而得商列?”
一名商人道:“当于市亭交易,如田亩然。”
黄歇听得他们经常说“市亭”,便问了句:“何为市亭?”
一名商人答道:“市亭者,居市门之上,亭亭如盖者也。亭有吏卒,察市中奸事及不法者。于市中买卖,不得还价。凡物各婴其价;小物不值一钱者除外。”
一名商人道:“如兄等闻风起价,于此则难行也。”
楚地商人个个摇头,表示在秦地做生意实在颠覆三观,以前积攒的生意经,在这里几乎完全用不上。这里讲究的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这简直太圣贤了!
话虽然这么说,这些跟来的商人都是长期经商的巨贾,自然知道捞一把就跑是不可能长久的,他们其实都还是抱着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心情来的。只不过这里把理想化的经商立为了基本规矩,颠覆了人的想象。静下心来想一想,商机还是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