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袭墨衫骤然消散,再次出现时,已经来到臧符之巅。
大雪坪上,还是千年不变的素白景象。
只是那个独自站在破庙前的老人愈发佝偻。
从前的陆鸢也很老,就像个富家翁,精神矍铄,喜欢挺直腰杆儿咒骂老天爷。
可现在的他,腰杆儿越来越弯,白发稀疏,眼神浑浊,就算再怎么强撑一口气,老树腐朽之气就像那些堆积浓厚的雪花,终究是存于天地间,令人很难忽视。
这一次,陆鸢是真的快死了。
直到那袭墨衫出现在大雪坪的尽头。
看守此地数千年的老人终于睁开眼,似乎有些看不太清,只好微微眯起眼眸,嗓音苍老道:“来了?”
柳相走到近前,微微点头。
“你没杀吴用,我倒是挺意外的。”
陆鸢满脸沟壑,不复当年风采。
柳相摇摇头,“一个废了的江湖武人,还不值得我上心。”
一个皮糙肉厚,大道都断绝,身躯开始腐朽的武人,吃了无用,还塞牙。
陆鸢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满意点头,“天外异种由蟒蜕蛟,虽说不被此番天地所认可,甚至还背负上一个叛逆者的名头,每次以真身出手都会被天道忌恨,雷劫临头。不过叛逆者的身份有弊有利,你会被天地压制,但同样的,你所走的修行路可超脱此番天地,不受天道管辖。柳相,我其实很想看看你超脱的那一天,可惜......”
所谓叛逆者,便是自身大道不被天地认可,视为异类的存在。
柳相以前境界不高,故而没受到天地针对。
自从蟒蜕蛟之后,在蛮妖一途上愈发远走,就好像平静万年的天地湖面上突然有山石屹立其中,想让人忽视都难。
柳相对此早有预感,陆鸢此言更是将其肯定,墨衫道:“我的道前无古人,未来事到时候再说。先说说现在的你吧。”
陆鸢,这尊存在了数千年的古老神只,作为神道基石的香火早已断绝,以前是靠着村子里遗留气运勉强支撑,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故而才会造就出村子前几百年没有气运种子的出现,直到截天宗那盏神明灯的到来,才让他得以续命。
陆鸢对于大山来说,很重要,不光是看守大渊遗藏,同时也是镇压大阵的核心所在,他以前是不能死,现在,有了柳相这半个继承者和守护者,陆鸢已经觉着人间无趣太多年,也到了该放下的时候。
“值得吗?”
哪怕时隔多年,柳相也觉着当初陆鸢的所作所为,有些愚蠢,不应该是他的性格才对。
明知道出手就会失去一切,还非得抖搂一手威风给外人看,连那个老太监都没打死,何必呢?
陆鸢无所谓道:“别拿山神不当人,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可不怎么好,就连大渊那些正品的礼部侍郎,尚书,在我这都没个好脸相待。他娘的,如果不是因为要看守脚下的天外神灵,当初那场灭国之战,再怎么说我也得让西楚和大庆心疼心疼。我已经忍了大庆很多年了,既然有你帮我看守大山一段时日,等时辰到了又会有新的看守者,那我还怕个卵,早该死,那就真正死死看。”
世上的山水神只,实力高低一直都是与国祚挂钩,像大国五岳,就类似于王朝的正一品,一般来说也就是个涅盘境左右,偶尔几位所处辖境之内文运武运昌隆,这才有可能跻身地仙之境。
像陆鸢这样的,万年历史上仅此一位。
柳相忽然有些佩服眼前这位老人。
不是因为对方境界有多高,也不是阴谋算计深浅。
就仅仅是那份对于王朝的忠心耿耿,以及那份独自面对千年孤寂的耐心。
柳相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直接了当的问道:“还有多久?”
是在问陆鸢还能坚持几年。
陆鸢遥望一眼远方天际,“还得坚持坚持,我要见一个人,给大山留下点后手。”
“行,反正我就是这大山的一位过客,随便你怎么谋划,事先说好,这次别牵扯我,不然道一境的神只,味道应该还行。”
对于之前陆鸢在自己身上那些算计,虽说现在看来好坏参半,可柳相还是有些不爽。
陆鸢这次没有半点坏心,摇头说着,“等到四百年后大渊遗留气运连同三王峰传承一同走出大山,镇压大阵的威能就会随之减弱,能守多久还不好说,总得为你们留些后手应对。不然一尊古神出世,哪怕坠落人间后实力大跌,你拦不住,最后的看守者拦不住,大庆更不行,趁着我这张老脸还有些面子,多求求那些巅峰之人,或许还能为荣昌村留下生的希望。”
古神的强大,外人难以揣摩,亲眼目睹过那场大战的结尾陆鸢至今还心有余悸。
柳相随着蜕变,对于这番天地的认知也更上一层。
那些俯瞰人间万万年的神灵已经高出天外。
“先不说这个,反正算来算去也是空谈。我倒是想问问钱梨是怎么回事儿?”
柳相对钱梨最初的猜测,是陆鸢为庇护村落存在而培育出的草木精怪,加以引导,让其保存最干净的孩童心境。同时这样一来也能承载起大渊遗民的气运流转,不至于在几百年的光阴当中被其余人能意外瓜分。
但越想,柳相越觉着不太对劲儿,再怎么说草木精怪骨子里依旧是妖,妖吃人,此乃天性,除非柳相这样生而知知之,不然很难摆脱本性的束缚。
钱梨在这一点上非但没半点妖性,反而对人族格外亲近。
加上陆鸢这老谋深算的属性,柳相不得不怀疑钱梨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某种秘密。
陆鸢却没多说什么,与之对视,笑而不语。
柳相觉着自己耐性好像没想象中那般好。
老人翻了个白眼儿,“老头子我都快死了,还不允许卖个关子?放心,这些真假参半的谋划对你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怕什么呢?”
“我只是不喜欢云遮雾绕。”
这场谈话的最后,不太愉快。
柳相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大雪坪上终究只剩下陆鸢一人。
看着天幕重新飘落小雪。
陆鸢以浑浊的目光看向极远处的西边儿。
口中喃喃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