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的内院,足有外院的四五倍大小,同样是白墙青瓦。
绕开雕龙琢凤的影壁墙,正房高堂的门楹之外,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大一小三口红木朱漆的棺材。院落正中,一株雄壮的古树参天,东西厢房两侧,十余棵叫不上名来的大树丫丫杈杈地直指青天。
虽说这大院里头的草木全都几近干枯,时值正午,顶大的太阳当头,压根没有遮阳的树荫。但是这院落里竟然没来由的寒气刺骨,让人在大日头底下,都忍不住地直打哆嗦。
梁布泉和张洪山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弓腰缩肩地盯着那三口棺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张洪山将那柄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杀生钢刀半抱在手里,后槽牙给咬得“咯嘣”直响,听见赵友忠进来了,也不敢回头,梗着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真应了你的话了,这里头的家伙不是善茬,这宅子里头的宝贝咱也不要了!我们哥俩断后,你眼神不好,你先走!”
“我他娘的走个屁,老子走了,留你们两个小家伙喂活尸吗?”
赵友忠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垂花门,内院的两头石刻大头大耳,长臂牛眼,一张大嘴直咧到了耳朵根后面,一坐一卧,看不出公母。不像是贵族大宅外的石狮子那样憨态可掬,倒是从里到外地透着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这哪是狮子啊,这他娘的是罔象,是他吗镇尸兽!”
唐朝经典的《酉阳杂俎》当中有载:“罔象好食亡者肝,而畏虎与柏。墓上树柏,路口置石虎,为此也。”
说的是水木山林之中,常有这么一种妖怪,长得像是三岁小孩,黑皮红眼,长臂大耳,长着红色的爪子,最喜欢吃尸体的心肝脑髓,常常出入在墓园附近。所以墓园当中镇墓兽的外形,常常趋近于老虎,就是为了把这种怪物吓跑;同样的,在墓园里头种满了松树,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安放在墓园里的镇墓兽,是为了吓跑罔象,保护尸体的安全;那在尸体旁边摆上罔象的石刻,自然就是用这“好食亡者肝”的怪物,来震慑尸鬼,不让它们破棺为害。
龙凤做屏,罔象守门。
大宅的内院四四方方,正中栽上一棵参天古树,取的是一个“困”字。缸中盛水,置于垂花门前,“缸”字去“工”为“缶”,是盛酒的容器,水中又养了一只大龟,龟类长寿,恐怕又取的是永寿长久之意。
这所大宅的前任家主,兴许是个堪舆风水上的行家,以这所大宅镇压内院中三口棺材里头的邪物,又在前院以水代酒,垂花门上两处半悬的檐柱做香,企图用这种手段,做个万世千秋的供奉。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缸里的大龟因为受不了三具活尸的尸气侵扰,咬破了缸底,遁地而逃。
缶漏水走,敬给那些尸身的酒水,给流了个一干二净;再加上象征“永寿”的大龟,褪了龟壳变成凶物,无酒也无寿,反倒从福地变成了凶地。前院的供奉被破。龙凤屏和罔象石刻自然压不住三口棺材的尸气,所以宅子里头的古树全部枯死,“困”字里头空有“木”型,却没了“木”神,整个风水格局,立刻变成了死局。
“困”字没了“木”又变成了什么?
无“木”成“口”。
三个人现在就像是跳进了虎口里的羊羔,想跑?
谈何容易!
赵友忠翻着大眼皮子念念叨叨地把上面的猜测讲完,两个楞头青叫他给吓得直缩脖子。梁布泉“哗啦哗啦”地挠着头皮,看着那三口棺材咬牙切齿:“这他娘的,咱现在咋办?”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院子正当中的大树底下就埋着咱们要抬的宝贝,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为了迎合上头三口棺材的尸气,这下头最少埋了七口箱子。以宅养尸,金银做毯,让三具活尸庇荫万世子孙,催生家族官运财运。”
赵友忠一边念叨,一边从腰上拽出柄半臂来长的匕首,“走是走不了了,试试能不能破局吧,接着!”
说话间,赵老瞎子就把这柄包着鹰头凤嘴的匕首扔给了梁布泉,这对爷俩仿佛是天生的默契,梁布泉也没回头,抬手一接,便握住了匕首的刀鞘,“锵啷啷”一声抽出短刀匕首,寒光乍现。恍惚之间,这座阴森的老宅似乎也有一瞬,被照了个通透。
“趁着里头的正主没醒,削树布阵!”
赵友忠忙忙叨叨地拾起自己的要饭竿子,一路连闻带跑,火急火燎地奔去了西厢房。梁布泉在后头扯着脖子问:“你去厢房里头干啥?”
“老子去里头把那只大王八弄出来,那个……什么山?张洪山!你在内院里头给老子站好咯,遇到啥事都别动弹!”
让赵友忠钦点到名字,张洪山的一双牛眼立刻瞪得滚圆:“我……啥玩意别动?这地方能有啥事,棺材里头那玩意还真能跳出来?”
“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找王八?”
梁布泉手上倒也是没闲着,一面死盯着那三口棺材,一面拿小碎步蹭到了厢房边上,也不管张洪山说没说完话,扯着嗓子就喊,“削多长的棍子啊,你要布啥阵?”
“五品三才,张洪山手执钢刀,站庭中【地位】,应【金德】【地才】不动如山,你去削树布阵,顺带把前院的泥瓦片捡回来一点,四方游走,应【木德】【土德】,走【人才】之位……”
赵友忠说着话,一头钻进了西厢房里头,“我去找那只大王八,顺带看看这宅子里有没有香烛之类的供奉,站【天才】,应【水德】……”
五品三才阵,应五行之德,站天地人三才,是破煞辟邪的阵法之中最方便排布,也最容易操作的一种。依仗这种机关阵法,不单可以御鬼,还可以伤人。阵中所需要的镇物和镇台几乎随手可得,所以在平日,梁布泉练习的也算最多。
然而赵友忠在往日的教导中,水火两处阵眼,用的往往是清水和烛火。此刻能不能找到新鲜的净水暂且不论,这老宅子荒废了那么久,去哪能找到明火呢?更何况,天下间的阵法,从排布方式再到阵眼的选材可谓是五花八门,然而纵使阵有九变,其中的镇物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更改的。
五品三才,上应五行,下合五谷,往往是用稻黍稷麦菽这五种粮食作为整个大阵的心脏,五谷镇物一破,整个阵法也自动崩解失效。说回现在,他们三个人别说是弄到五谷了,就连刚刚骗来的那半口袋大饼都被糟蹋了个一干二净,没有镇物的阵法,摆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心里虽然是在犯嘀咕,但是正所谓糊涂大夫碰上了累死的马,你治不活,还治不死吗?事情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了,不管是死是活,试试总比等死强吧?
有人就要问了,仨人在这宅子里头神神叨叨地忙活了一通,不就是见着个破了的水缸跟三口棺材吗?赵老瞎子说的玄乎,又是褪壳龟,又是养尸宅的,既然担心这宅子里头会有阴物害人,那干脆离开这宅子不就完了吗?
巧了!他梁布泉也是这么想的。
从头至尾,梁布泉只听见赵老瞎子在那危言耸听,可是到头来他是一只怪物一条活尸都没见过,让他把那三口棺材其中的一口撬开,看看里头藏着个什么物件,你就是给他个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但是不敢打鬼,他还不敢跑吗?木棍削好,他借着去前院捡碎瓦的由头摸出了垂花门,就做起了先冲出大门试试的打算。
赵友忠不是说过,“困”字无“木”便成了吃人的“口”吗?那进来的大门分明大敞四开地摆在那,如果真的能被他冲出去,那么赵友忠刚才批的字,是金点之口,还是信口胡诌,自然就不攻自破。到时候再回头落铲子抬宝,接俩人出宅子,那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边抄起两片碎瓦,胳膊底下夹着一捆木头棍子,梁布泉甩开了两条腿就往大门口跑。
闷头刚钻进抄手游廊,西拐东折,眼看着朱红色的大门近在咫尺,他前脚还没等迈出去,也不知从哪刮来了一阵邪风,那扇沉重的大木头门“咣当”一声就叫风给合上了,原本被梁布泉用刀背挑开的门闩横木,兴许是受到了惯性的作用,顺势将那大门插上,给锁了个严严实实。
无巧不成书。
梁布泉这头刚准备抬胳膊去把门闩拽开,就听见内院的地方“叮咣”两声巨响,紧跟着就是张洪山扯着脖子的惨叫。
一股阴寒之气仿佛山洪一样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这种冷是钻骨头剜肉那么的冷,冻骨头冻筋。一眨眼的功夫,梁布泉就像是刚在数九寒冬的菜窖里钻出来的一样,手指头都被这股阴风给吹得不会打弯,僵得像条木头。
“你在哪叫唤啥!”
光是这阵阴风,就让梁布泉明白了,事情要遭。
不用想,他朝着门外冲的这么一下子,肯定是把正院里头躺着的那几位爷给惹上了。但是这人吧,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便知道事情不好,还是咬着后槽牙,揣着明白装糊涂。总想着确认一下发生的事,是不是和自己料想的一样糟糕透顶。
张洪山的嗓子都喊哑了:“棺材里头……那俩玩意……我草……那俩玩意跳出来了!这他妈是啥呀!”
“你别他妈跟那瞎叫唤,看清楚咯,是大的还是小的?”
隔着一堵院墙和一间厢房,赵友忠的声音有些模模糊糊,但梁布泉的耳朵总算灵光,还能听出个大概。
“大……大的。”
“两个都是大的?”
“两个都是大的!”
“大的没事,拿你的杀生刃砍它吗的,记住咯,千万别动地方,你要是一动,咱爷仨都得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梁布泉总觉得赵友忠的声音分外的疲惫,“探洞的金匠干了他娘的盗墓的活,这他娘的才多少金子,就让老子这么拼命……晦气!小兔崽子,老子让你布的阵,你弄明白没有!”
梁布泉让赵友忠问的一愣,赶忙朝着正院吼道:“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赶紧回去帮忙,这大王八贼得很,老子一时半刻出不去!你想办法应付应付那两只活尸!”
“我?”
梁布泉哭的心都有了,“我能有啥办法!”
“你他娘的不是奔着钱来的吗?想要金子,就自己想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