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镜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怪物,铺天盖地的炮火声,似乎要将这座小镇彻底吞噬一般。大地震颤,她几乎全凭下意识地抱住头,匍匐在地上,任由那疯狂的轰炸与庞万生畸形的躯体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神经。
她想喊,想要把肚子里所有的疑问与惊恐一股脑地从嗓子眼里宣泄出去。可是除了嘴角不停滴落在地的粘稠的口水,她甚至根本听不见丝毫属于自己的声音。
蚊帐后面的畸形身躯,在火光之中一瞬即逝。
她没有看见那老妇人的踪迹,仿佛那个方才还和她交谈得有来有往的老人,压根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一样。
再接着房门被人撞开,她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人夹在了腋下。她甚至不清楚将她带出房间的那个人是谁。
好快啊……
这个人跑得可真快!
她能感觉到耳畔有呼呼的风声吹过,枪声哀嚎和鲜血……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肮脏畸形的肉块。
随后,她吐了,翻江倒海地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梁布泉正焦急地半跪在她的身边。
“你可算醒了……”
见到她的目光又涣散变得稍稍可以聚焦,梁布泉才如蒙大赦一般地叹了口气,“我叫四哥出去打探情报了,昨天一直都是我在应付那些当兵的。四哥是生面孔,他们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防范。”
那种镌刻在骨头里的惊悸,却并没有因为贾镜的一次失神而被抵消太多。她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旋即像个疯子一样,一把抓住了梁布泉的胳膊。
“梁子,有怪物……长在一起的怪物……它们叹气,它们……它们的胳膊会掉下来,掉下来之后还会再长出来……庞万生是怪物,他和自己的老婆……”
“我都知道了……”
梁布泉满眼怜惜地摸着家境的头,这个姑娘吓坏了,“庞万生着了别人的道,他这一辈子,怕是已经毁了。万幸你还没替他把过脉,凡事他上身的东西,恐怕都得叫他的皮肉给吞进肚子里头。”
贾镜的双手一僵:“你……你知道?”
“对呀!”
梁布泉对着她笑了笑,一双黑亮的眼睛,立刻完成了两道漂亮的月牙,“我总不能放任你一个人进了小黑屋,自己却啥事都不做吧!”
“害了庞万生的,和昨晚发动袭击的,是一伙人。”
梁布泉叉着腰,脸上仍然挂着盈盈的笑意,“猴子占了山把头的窝,抢了它的獠牙,又磨了它的爪子。现在老虎要回家,青龙要入海,所以正在外头闹妖呢。庞万生这人想要夺我大哥的运势,结果好死不死地碰上了赵老瞎子,这能有他的好吗?放心,山老虎是自己人,四哥趟明了路,咱几个今天趁黑就出城靠窑。先替他把城里头的烂活垃圾清一清,随后咱几个接着上梁子。”
梁布泉口中的山老虎,指的当然就是张洪山。
他这一句话里半黑夹着半白,就是害怕隔墙有耳,再被庞万生的些个巡城的手下给听了去。可是如今贾镜的神志也不正常,听了他这虚虚实实的一通唇典,懵懵懂懂地歪着个脑袋,也不知是听没听明白。
不过没听明白也无妨,那张洪山只要还活着,他们就有翻身的机会。
梁布泉索性就挨着贾镜做到了地上,一手扶着姑娘的脑袋,将之往自己的肩膀头子上一搭,半眯着眼睛,反倒是哼起了歌来。
这叫今朝有酒醉今朝,能笑的时候开口笑。
咱话说回昨个晚上的事。
见着贾镜一个人给推进了小黑屋,梁布泉倒是真的有心想要拎起短刀匕首跟着冲进去了。毕竟这小子打娘胎里头出来,也没遇上个真心实意想要跟着他的好娘们。可是这小子走南闯北这些时日,心眼子也的确是涨了不少。
今儿个他但凡是摸出了刀,那就必然算是彻底跟这群兵匪撕破脸了。贾镜要是有事,那啥话都没有,他就是发起狠来,跟这群狗东西同归于尽都在理上。可怕就怕在原本应当没什么大事,就因为他这么一个沉不住气,而彻底断送了仨人的命运。
万幸的是这小子手里还捏着金门的四字真诀,屋里头但凡要是出现点什么异响,他人进不去,可是大阵却能管的着。有时间在这胡思乱想瞎耽误工夫,倒不如仔仔细细地盘一盘奉天府里最近都发生了些个啥样的事。
咱先头说过,那薛士官曾经对梁布泉腰上的配枪反应不一般。经由梁布泉那么旁敲侧击的一问,还真别说。姓薛的不单单曾经是张洪山手里的副官,而且此时正在这憋着坏,想要和外头的张洪山来个里应外合,重新把奉天府的土皇帝之位,在给抢回来。
说起那张洪山为啥会叫庞万生给夺了权去,这还要牵扯出来一段听了让人不免就满心嘀咕的怪事。
在座的您列位都是些个见多识广的人,勾魂夺舍,强占肉身的故事,想必您老一定是听说过不少。
可是世间邪魔外道,夺舍续命居多,这夺运的故事,倒不知道列为有没有听过。
说起来,这事还得从半年之前往后捋。
依着薛士官的意思,张洪山张大帅坐镇奉天府的时候,向来是军纪严明,赏罚有序。身边做了副官的伙计,要不然就是骁勇善战的英雄好汉,再不然也是些个绿林山匪诏安而来的杀人魔王。奔着张洪山铁腕之名而来的老爷们,每天没有个一百,也有个八十了。可是咱说乱世当兵,一方面是为了打点自己的五脏庙,那是实在没有应声吃食的无奈之举,二来才是什么升官发财,高枕黄梁的美梦之事。
大部分慕名而来的英雄,其实若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来,也不会甘愿选择这么一个把脑袋给别到裤腰带上的营生。
当初招兵的时候,就有那么个瘦小枯干的小个子,想要应征入伍。崔士官一看这家伙的模样,瘦的前胸贴后背跟个干鸡似的,甭说是上阵杀敌了,恐怕光是拎个响子都得要了他半条命,就这么,把这干巴鸡给轰回去了。
干巴鸡当时还不服气,意思说,凭什么看不起我们读书人?我虽然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是我有手段能呼风唤雨,当年东汉末年不是有个卧龙先生吗?我干巴鸡就是与他齐名的凤雏转世,你们这叫有眼无珠,不识什么叫真璞玉。
他们列队里头,有个叫张洪山从绺子里头带下来的兄弟。
那人叫庞万生,生的是肩宽体阔,足有单手举鼎之力,俨然就是一个霸王转世。这家伙生在绺子,长在绺子,那脾气秉性常年受些个胡子影响,自然也没啥心眼。
见着干巴鸡这么说话,笑得是比谁的声音都大。
他跟那干巴鸡说:“你也别什么鸡崽子龙崽子,咱当兵的用不着脑子,动脑子那是长官们的事……官爷也不难为你,不是说你是啥鸡崽子转世吗?这样,你他娘的能拎起老子的这杆枪,打下天上飞的一只鸟,那老子就让你入伍当兵!”
干巴鸡倒也是个血热的真爷们,见着庞万生把枪给扔到了地上,当即就撸胳膊挽袖子地捡起了地上的响子。
可是他那小细胳膊还赶不上一根筷子粗呢,晃晃悠悠地端起响子,还没等瞄准天上的鸟,手指头一勾是当即对着天上空放了一枪。就听见半空之上是“嘡”的一声炸响,干巴鸡的肩胛骨紧跟着就是“嘎嘣”一声,被这响子的后坐力给震了个粉碎,而那干巴鸡则像是个遭了重拳的沙包一样,就地仰面摔在了地上,哼哼唧唧地一个劲地叫唤着疼。
看见干巴鸡这倒霉模样,围观的一票子兵民也给笑得是一阵前仰后合,这里头笑声最大的,还属那个绺子里头出来的庞万生。
他倒是也没追究干巴鸡瞎放枪的毛病,一手拎起了地上的响子,又猫下腰来拍了拍干巴鸡的脸:“鸡崽子大人,您先跟着好好倒着吧?都以为当兵那么容易呢?咱张大帅的手底下,可不养闲人!”
庞万生对干巴鸡的一通揶揄却是不怎么地道,不过这汉子其实也没啥坏心眼,嘱咐自己的手下给干巴鸡两个大洋瞧病,又给他分了几块大饼,这才扬长而去。
可是他却没有留意到,这干巴鸡只是收了那两块银元,剩下的几张大饼,却没叫他给揣在怀里。
那小子的眼神是狠狠地剜着庞万生,从牙缝里头挤出一句话:“君子不是嗟来之食……”转身就奔了巷子口。
其实为兵为匪的,得罪人都习惯了。当初庞万生和薛士官,谁都没把这个小插曲给放在心上,当初张洪山领着一伙人马出城,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他们这伙守家在地的士官,每天除了练兵,就是喝酒打牌,过了没多少时日,也就彻底把干巴鸡的事,给扔到了脑后去了。
可是随后的几天里,庞万生这人的心性忽然就变得不正常起来。往日能喝几缸子酒都不醉的他,反倒是闻见酒味都会犯恶心,更奇怪的是,这家伙的体格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恰恰与之相反,早些天叫他给揶揄的那个干巴鸡,反而是变得比从前都精壮了很多,要说是这小子痛定思痛开始努力锻炼了吧,却也是说不过去。
其余的一伙士官们是咋看咋觉着那干巴鸡有些别扭,他的衣着习惯,还有穿衣服的方式,不知咋的,竟然变得跟庞万生是出了其的一样,就连那庞万生因为肚子大,不爱系裤腰带的习惯,都让干巴鸡给学的分毫不差。
能端起枪来打鸟,俯卧撑一口气也能做到一百个上下。人的体格子进步这么快,队里自然也在没有把他扫地出门的理由了。
其它的士官也好奇问过这人,说你为啥连穿裤子的习惯,都要学着咱们庞士官呢?
干巴鸡那时候只是笑:“也没啥,因为我觉着威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