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那只超乎人类认知范围的大虫子没有穷追不舍地跟到绺子,也万幸张老五和冯三爷早就先他们一步离开了狼口岗子。
清点了一下人数,二十来个兄弟,只活着回来了五个,其中两个因为跑得太慢,被山上滚下来的落石砸折了胳膊腿,还有一个没完没了地抓着自己的后脖颈子,外面的皮肉已经叫他用指甲给抠得稀烂,薄薄的一层肉皮在外头翻着,露着里头血呼啦的肌肉组织,里面还有几根头发丝那么粗的红线,贴着后颈上白森森的骨头,神经质一般地抽搐蠕动。
张老五跟冯三爷当时就给看傻了,还以为梁布泉终于找到了凶手,急得直问他们究竟是在碃子里头碰上了啥。
可现在那是解释这事的时候啊,虫子这东西,不论大小,论起生孩子来绝对是一绝。九环地龙在某种程度上,和梁布泉早先在老林子里碰上的三尸虫差不多,血肉皮囊里处处都裹着虫卵,只不过这只地龙,要远比三尸虫大上几万倍还不止。
兹要是虫子,就没有不怕火的。
万幸这崽子身上的蚯蚓还是幼虫,称不起“地龙”这个名号。梁布泉问杜老四要来了松油跟几颗子弹,先拿松油在这崽子的伤口上均匀地抹了一圈,随后又拿碃子把那几颗子弹按个启开,把里头的火药倒在了松油上头。
这叫烈火拔毒,梁布泉是借着火药和松油的刚猛劲,想烧死那几只虫崽子。
可这毕竟是火油烧肉,如果分寸掌握不好,虫子烧不死还得再搭上一条命。张老五在旁边看得直皱眉毛,没完没了地问梁布泉,这招到底行不行,就不能把那虫子给挑出去吗?
梁布泉跟他说,但凡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现在在这崽子身上露头的虫子是这么两个,那还有没露头的呢?
深山老林里的生灵万物,不像是咱们这些个活人,有了吃穿想玩乐,顾得老婆盼孩子。那些个动物没有人类这么聪明,脑子也不会转弯,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只奔着两样东西:一个是饿不死,一个是生孩子。
尤其是虫子这玩意,大部分的虫子寿命都极短,所以为了完成自己光荣而伟大的使命,就更得玩了命的生孩子。这种天性后来传到了这些成了气候的大虫子身上,已然是从使命变成了兴趣爱好。就拿这九环地龙来说,它们甚至不分公母,自己当爹,又自己当妈。因为这种大虫子本来就少,好容易遇上了一个,那就赶紧让两边都怀上崽子。可是这玩意怀了孩子却不想自己带,那怎么办呢?
见着活物就把崽子往他们的身上甩呗!
听赵友忠早前说,一只两进院子那么大的地龙,肚子里面就最少能揣着两三万只虫卵,他们在狼口岗子见到的那只,光是一颗脑袋就足有两座宅子那么大,它那肚子里头的虫卵少说也得有个几十万之多。这些虫卵是见血就长,一盏茶的时间就能长到手指头那么长,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有胳膊那么粗,给它们半天时间就能长到一人多高,这时候的地龙就又能繁衍生孩子了。
啥叫把使命贯彻进生命啊,虫子才真是把生孩子这件事填满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东西。
说话的时候,绺子里剩下的那几个,全都朝着赵友忠的方向看。
其实众人在心里头也犯嘀咕,现在明明都火烧眉毛了,为啥他赵友忠还能这么稳当。机灵的都能看得出来,赵友忠现在啥事不管,俨然一个甩手掌柜的,是想多叫梁布泉出头,多给自己的儿子一点历练的机会。
可是再惯着儿子,也没有这么办事的吧?你们两个是有本事的人,碰上了山精野怪也跑得了。但我们呢?说句不好听的,离了绺子扔了枪,掉进人堆里都是苦命人。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出风头,就把全绺子的弟兄给扔一边了?
冯三爷眯缝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友忠,想来也是在心里颇有微词。可是碍于自己当家的面子,这老瞎头毕竟是他给请过来的,可能请上绺子的方式方法不那么光彩,但总归是拜了人家当军师。当着那么多崽子的面,折一个能耐人的面子,好像显得他气量狭小似的。所以憋了半天,看见赵友忠还是在旁边吊儿郎当地半眯着眼睛,也还是愤愤地扭过了脑袋,没在说啥。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那个趴在地上的崽子跟发了疯似的在地上打起了滚,也不知是疼还是痒,脸皮子都让他自己给抓了个稀烂。杜老四心疼自家兄弟,连忙要上去安慰两句,让梁布泉反手就给拽住了袖子。
这爷们也是急了,瞪着个牛眼朝着梁布泉叫唤:“你拽我干啥,你倒是救我兄弟啊!你瞅瞅他,眼珠子都红了……你瞅瞅给他疼的,脖子上跟脑门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哎妈呀,该咋办咋办吧,实在不行我给他一枪,让他落个痛快!”
梁布泉说,你看仔细了吗?那是青筋吗?那他娘的是地龙的崽子!他眼睛红,是因为地龙的虫卵顺着血管流到了眼睛里头,他现在满地打滚,哭爹喊娘的,十有八九是让虫子钻进脑仁里头了。
为啥偏要拿火烧?
因为虫子这玩意活得也跟人似的这么拧巴,拿这九环地龙来说,这玩意畏火,却喜光。甭看那些蚯蚓不长眼睛,但是它们对于光源的反应,比那个长眼睛的物什都来得迅速。在伤口上点一把火,钻到这崽子身体里的虫子,就全得奔着火光这头过来,至于虫卵的事……大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等他们长大了再放火烧一把。
许是害怕那杜老四心疼这崽子还得再遭一份醉,干脆掏枪给人家崩了。
梁布泉接着又补充道:“谁都别再绺子里头开枪啊,尤其别对着身上顶了地龙卵的弟兄开枪。上一回在狼口岗子上的教训还没吃够吗?那玩意只要是淌血了,就还得往咱们身上甩虫卵!对付九环地龙,只能用火,用别的办法,那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
几个大活人也怕自己成了九环地龙的胎盘,这下几个当家的倒是都不拦着了,可是任谁都不敢上前搭把手。
还是多亏了马士图能担起事来,他一把脱了自己的外套包住了自己的手,捏着那个崽子的胳膊,就地一跪,拿膝盖压住了那个崽子的肩膀头子:“你们要是在心里犯膈应,就学我把露肉的地方都包住。这虫子就是看着吓人,没有那么神!他也不能隔着衣服钻到你的肉里头!”
马士图的这一次仗义出手,倒是让他在梁布泉的心里平添了几分好感。
梁布泉也赶紧趁热打铁:“赶紧帮忙给他按住,都是大老爷们,一个虫子有啥好怕的!再说了,咱们都在一个屋檐底下喘气,那帮虫子要真是想给咱们甩虫卵,现在也他娘的一个都跑不了!”
“娘了个炮仗的,行吧!”
杜老四咬了咬牙,也学着马士图的模样,把外套抱在手上,按住了那崽子的另外一条胳膊,“再来俩人帮忙按腿!早收拾完早利索!”
梁布泉一手掐住了那崽子的头发,一手从冯三爷那接过了一根洋火(土话:火柴),跟个蛤蟆似的,骑到了那崽子的背上。
他也不管那崽子现在还能不能听明白人话,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爷们这是在救你,可能有点疼,你可给我忍住了!”
说完话,一把就将洋火插在了那崽子的伤口上。就见一团青蓝色的火光“熊”的一声,直窜了三丈来高,崽子趴在地上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任是五个大老爷们按在他身上,都险些没有控制住他。这中间崽子叫,大火烧,烈火里头还杂着几声吱吱呀呀的怪响。那崽子直叫到嗓子眼里面喷出了血,才算消停;梁布泉也是直等到火光从青蓝色变成橘红色,才命人把火给熄了。
杜老四后怕地探了探那个崽子的鼻息,随后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艾玛,可吓死我了,还喘气呢!”
狼口岗子那头的山上仍像是天崩地裂一样地响个没完,想必那只大虫子无端吃了好几发枪子,肚子里的这股邪火且得好一阵才能平复下去。
冯三爷讷讷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崽子,心里头又是挂记着拔舌头的鬼耗子,又是挂念着碃子的安危。
距离九里庄过来闯窑的日子越来越近,赵友忠突然之间万事不管,成了甩手掌柜,绺子里头隔三差五又莫名其妙地死人,现在有无端端地惹上了个成了气候的大虫子。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他感觉自己脸上唯一茂盛的几根胡子都要变白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崽子,又瞥了眼梁布泉:“碃子还去得了吗?”
山上叮叮咣咣的响声依旧,梁布泉耸了耸肩:“不怕死的话,那都能去。要是想活着把宝抬出来……那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去得,还是去不得吧?”
冯三爷叹了口气:“那你准备咋整?”
“饭咬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做。虫子的事先不急,我有办法收拾那玩意……”
梁布泉说着话,有意无意地看了马士图一眼,“正巧这两天去不了碃子,拔舌头的耗子肯定还得来咱们绺子犯事。我想会会他!”
冯三爷指着横在地上的崽子又问:“那他咋办……他身上的虫卵都让你拾掇干净了?”
梁布泉这时候倒是来了实诚劲:“没有!”
冯三爷急了:“那你快给我们收拾收拾啊!”
“我不说了吗!”
梁布泉又瞥了马士图一眼,“我不会!”
“你总是看那小子干啥?”
冯三爷不是瞎子,看见梁布泉没事总往马士图的身上瞟,心里头的火气更大了,“我们要是明白这些个歪门邪道的玩意,还用得着找你们爷俩帮我们探碃子?”
“爷,您这话就不对了。”
梁布泉虽然是冲着冯三爷说话,可眼睛偏偏还是瞟着马士图的方向,“啥叫歪门邪道呢,祸害人的东西才叫……”
“两钱使君子,两钱苦楝皮,一根雷公藤……”
马士图低着脑袋,接着又道,“把它们拿砂锅用文火焙成干,用山泉水煮熟了。一般喂给他喝,一半拿来洗眼睛,三天左右就能把虫卵全都打掉。”
“啥玩意?”
冯三爷和杜老四都听得一惊,“你真知道咋驱虫啊你……哎不是……你咋知道的!”
“可不咋的……”
梁布泉好整以暇地从那崽子身上爬起来,抱着个膀子似笑非笑地盯着马士图,“我也好奇了,你一个冲槽领溜的金匠,一个打家劫舍的胡子,是咋认识九环地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