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二人飞进了竹翁殿。

　　殿中摆设良琴三架，一架在中间，另外的在两侧，两侧有琴女，背着琴，站了起来。桑天子坐于正中，说：“都退下。”

　　“是。”两位琴女惶恐退下。

　　桑天子把琴取出来，看了看那三架琴，手一挥，将其融入自己的琴中。

　　连带左右两张琴桌，都化为他的琴的一部分。

　　他说：“叶子，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切记我现在的身份。”

　　焦叶说：“是，奴婢告退。”

　　为证身份，桑天子让他的琴再奏一曲。

　　曲声传开，想必无人知道他已变改。

　　一曲终，夜更深。

　　他在院中和宫殿里转了转，熟悉了一下环境，直至东方破晓。

　　这宫殿在黑玉山上，被太阳照耀的时间很正常。故而草木旺盛，鸟语花香。

　　但他没有留下来欣赏。

　　为避免被人们看到，他去了书房。书房里收藏了很多乐器，用材考究，他一概不留，全部融入他的琴中。那琴里容纳竹翁魔君一身收藏和本体，已化成中品法宝，论起功能和用法，比那中品法宝的藏宝盒还高明三分。不过拨动时的琴音，因容纳太多种乐器而难免有些杂乱，变得奇奇怪怪。就像一支杂乱的交响乐。

　　既然化身为竹翁魔君，桑天子想，他应该做些跟音乐有关的事。

　　他依旧以阵法为本，试着将阵法打入琴中，去梳理那杂乱的声音。以这一把精益求精的琴为载体，承载他对阵法的理解。

　　三日不过刹那，眨眼即过。

　　那日，竹翁魔君的三大恶棍携财宝美女和良琴赶至。

　　大殿之中，跪服恭迎魔君训话。

　　桑天子坐于琴边，说：“数日前，本座在仙楼碰见个怪人，背着把怪剑，他听了我的曲子，说我的曲子杀气太重。所以我把他杀了，你们觉得此事如何？”

　　那三个恶棍纷纷称赞，“此子诽谤君上，杀得好。”

　　桑天子说：“本座却觉得那人所言并无错误，本座虽杀了他，却认可他的言语。故而杀了他之后，本座反省一夜，觉得问题出在你们的身上。你们烧杀抢掠，这些业力却都记在本座头上，污浊了本座的琴音。”

　　三个恶棍你看我我看你，颇为奇怪，都想辩驳一番，却又不敢。

　　他们犹豫时，桑天子大手一挥。

　　便将三个恶棍收进妖王宫中。

　　他对众人说：“胆敢坏本座琴音，罚你们在那宫中思过，圆满方可出。叶子，他们的势力交给你来整治，凡作恶者皆抓来，本座亲自处罚。”

　　“是。”焦叶真心感到高兴。

　　“弃恶而扬善兮，以净吾琴音……”

　　这话说得好变态，简直是个疯子。却是桑天子对竹翁魔君的理解。

　　在琴音的“感化”下，竹翁魔君有此天翻地覆的变化，竟合情合理。

　　而在紫金峡谷，竹翁魔君的势力最大，他的性情转变，也必将带动整个紫金峡谷的转变。他希望这善良的种子，能够在稳定中改变些什么。是潜移默化的转变，而非地动山摇。是润物细无声，而非腥风血雨。

　　数日后，焦叶扯着虎皮，带回来三千多个“罪人”。

　　其中就有那三个恶棍的家小和亲信。如今恶棍倒了台，他们也跟着倒霉。

　　三恶棍被清算，他们也纷纷地被人出卖，落入桑天子的手里。

　　无需审判，全送到妖王宫。

　　在妖王宫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们必须重新做人，因为在桑天子眼皮底下，也由不得他们放肆。

　　因这次的刮骨疗毒，以竹翁魔君为中心的势力，人人自危，低调不少。之后也不敢明着作恶，风气的确有所改变。但在紫金峡谷这个地方，善良的人是没办法生存的，所以他们表面善良，暗地里仍旧作孽，死性不改。

　　但这也是环境使然，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不能全怪人性。

　　桑天子在这日新月异的变化中，炼化了那些血神子。

　　诸多记忆汇聚成池，让他对这里，也对周边了解更多。

　　尤其知晓这里阴暗的一面……

　　他常常感慨而思索，难寻出路！

　　这里的阴暗太大，鼠辈太多。

　　他想，若想化解阴暗，至少先把碧眼妖王宰了。

　　杀，杀，杀，他一直动这个念头。

　　把恶的杀掉，就会一片清平。

　　但是杀，杀，杀，每动一念，他的本性都在抗拒他这想法。

　　只靠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是在一次修炼完功德元神经，神志完全清醒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杀？原来是受血神子影响。所谓你望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望着你。血神子从前的经历太多阴暗的东西，我一次性融合了那么多，看见那么多阴暗，受到了影响。功法滋生戾气，每修炼一次，都要化解其中不好的部分。就像这血神子的记忆，若不能做到驾驭它们，就会被它们驾驭。我应该静修，让叶子再落一会儿……”

　　三个月后，峡谷茫茫然一片雪白，百姓们四处躲藏取暖。

　　殿外的景色已经陷入了寒凉中。也是在竹翁殿。

　　桑天子站在门前，听乐声潮水般传来。

　　他问：“叶子，外面怎么样了？”

　　焦叶回道：“君上，姐妹们都很感激您，她们这几个月听君上的话，读书弹奏，修行练剑，琴声越来越轻松了，连百姓都听得出来。”

　　“这里没外人，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外面的百姓冬天怎么过？”

　　“君上，每年冬天，紫金峡谷都要冻死不少人。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一场的劫难，能度过去，才有明天。”焦叶声音越说越低落，“而且这段时间，也是穷人家卖儿卖女富人家大发其财的时候。不光是人，妖也如此。”

　　“今年应该不一样，告诉百姓，我这里招收工匠和琴童。”

　　焦叶问：“君上要招收多少？”

　　“一个五两金，数量嘛……上不封顶。”

　　“君上要付钱？魔君不会付钱。”

　　“为了琴音，本座应该与人为善。”

　　“君上，恕奴婢直言，您就算给了钱，那钱到不了百姓头上。”

　　“呃，”桑天子愕然，思忖着问，“那你说怎么办？”

　　“君上，您要付钱，不如买些粮食给百姓施粥。至于招工匠和琴童之类，不如建一片房子给他们居住，照顾他们家人活下去，就算付卖身钱和工钱。不然君上给的再多，最后都会被强盗抢去。在这里没实力，拥有财产是一种罪过。”

　　“明白了，就按你说的来办。”

　　“君上，若施粥，恐怕我们的粮食不够。”

　　“粮食我有的是，精金我也有的是。”桑天子平静地说，“不过，你先拿外面的粮食用，不够的话，你再来找我。”

　　“是，奴婢代百姓跪谢君上。”

　　桑天子受了这一礼，在琴声中等待后续。

　　焦叶是个会办事的女人，很快就安排大家施粥。她在来吃粥的人中招人。她知道竹翁魔君已经不是竹翁魔君，知道跟着桑天子或许是一场机缘，于是她不惜做恶人，逼那些快冻死的人卖儿卖女，又让他们建起房子，住进去过冬。黑玉山的竹林里，住进去七千多贫苦百姓，在大雪纷飞里，歌唱起他们的劫后余生。

　　妖王宫里的百姓过万，已有了很好的基础。就算不再增加，几十年后，按照他给的思路，也能建造起他想要的东西。

　　可三十里妖王宫，这么点人太空荡了。

　　他也不想等几十年之久。

　　他想，这才几个月，就有如此收获，再经营几年，必能填满妖王宫。

　　到那时，他还得想着控制人口呢。

　　数月的静修，血神子的记忆对他已不是问题。

　　此时他理智地想：碧眼妖王该死。

　　受影响的时候，他想杀碧眼妖王，精修了数月，他还是想杀碧眼妖王。

　　那碧眼妖王还真是该死呢只是，无论是记忆中还是现实，他都发现碧眼妖王擅于苟且偷生。这只老鼠，虽然修为在这紫金峡谷算是很高，但几乎不露面，有事都是派最信任的手下出去办，惜命到绝不冒险的地步。

　　想要弄死它，至少得先见见吧……

　　“君上。”越来越熟悉和喜欢自己新身份的焦叶，一改一开始见面时的苦脸，笑着说，“以前魔君最喜欢春天，总要办一场音乐盛宴，您看今年……”

　　“噢，还有这事。办，当然要办。对了，这盛宴碧眼妖王可会出现？”

　　“这么多年，碧眼妖王只出现过一次，还是易了容来的。”

　　“那奸猾的老鼠，想弄死它还真不容易。”桑天子想了想，“这样，你就宣传，这一次我们排演得自于广寒宫的仙曲。不必刻意邀请他，一视同仁，我想知道，嫦娥仙子的名号能否让这只胆小的老鼠出洞？”他沉吟片刻，又说，“另外，你精选两千乐师，携带金石土革丝木匏竹等八类乐器前来，我要排演一出交响乐。碧眼妖王若来，就用这一首《无风曲》，为他送行。”

　　他的目的是在尽可能不闹出乱子不杀伤百姓的前提下，充填妖王宫。

　　杀掉邪恶的碧眼妖王则是手段，也是他的职责。

　　“是。”焦叶相信桑天子，一阵振奋。

　　在这紫金峡谷，碧眼妖王也是人们常在心里喊打的恶霸。不像德运真人和竹翁魔君，那两个家伙也杀人，杀得不少，但是比起碧眼妖王在阴诡的地方干的坏事，德运真人就是正人君子，竹翁魔君也是正常得不能更正常。

　　能够宰了碧眼妖王，这里的风气即使仍旧腥恶，但一定比现在好很多。

　　桑天子要布局了，在焦叶看来，碧眼妖王死期将至。

　　她的干劲很足，顾不上别人怎么评价，她把桑天子要的人和东西，一样一样准备好，除了不杀人，她也不介意做点坏事。

　　这样肆无忌惮，越来越让人习惯。

　　“你们几个刚才快了一点，再来一次。”桑天子和蔼地说。

　　他并无恶意，但曾经见过竹翁魔君原来面目的人，心中已十分惊恐。

　　在音乐上犯错，是要死人的。

　　那些新人还不懂这一点……

　　但这一次，桑天子没有杀她们。

　　她们也很久没有姐妹死去了。

　　人性是没有办法表演很久的，大彻大悟的事，也不是那么让人信服。琴女们依旧胆战心惊，渡过了一日又一日，那博大的乐章也终于成型。

　　最后一场雪开始融化了。

　　竹子抽芽，小草萌发。

　　琴女们在有惊无险的胆战心惊中，迎来最终的表演。

　　那一天，黑玉山上一步一桌，百步一台，整个紫金峡谷叫得出名字的人物，都来此地赴会。德运真人也来了，坐于最靠近桑天子的地方，左侧。而右侧那个给碧眼妖王准备的位子，今年依旧空置。在那个位子后面摆了个小桌子，碧眼妖王的下属低头坐着，不敢喝酒，也不敢吃饭，需要时就端起酒杯做个样子。

　　桑天子举杯敬德运真人，“真人神采依旧，请满饮此杯。”

　　德运真人举杯道：“听闻君上以善治曲，颇有所获，恭喜恭喜。”

　　一饮而尽，桑天子说：“那便不让真人再等，准备，奏乐。”

　　德运真人露出疑色。过了一会，乐声响起，千头万绪，美妙至极。他却疑色更浓，端起酒杯，一边喝，一边看向桑天子。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和竹翁魔君生死搏杀过，又一起喝过很多次酒，说过很多次话的人。这紫金峡谷里，人人都知道竹翁魔君，但是真正了解竹翁魔君的，不是那些琴女，而是德运真人和碧眼妖王。他们视竹翁魔君为仇敌，也只有仇敌，才会那么注意敌人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竹翁魔君痴迷音乐，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斗起来。

　　又一杯酒后，他准备好生死一搏，问：“君上，往年这时，您可不是只听曲？”

　　这一问问了两件事：

　　其一，他打断竹翁魔君听曲。

　　若是以往，这必定要分生死。

　　其二，往年竹翁魔君总是亲自弹奏。

　　桑天子一听这问题就不简单。

　　问到了往年，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他想，这个时候不能乱，想想怎么掩盖过去？

　　他分析，竹翁魔君痴迷音律，怎么回答，才是最痴迷的人呢？不，他心中一叹，也许不回答才是真正的痴迷。因为痴迷于音律的人，所见所闻只有音律，一个只有音律的人，在真正的音律响起，怎么会有空关心其它？于是他装作听不见，摇头晃脑，过一会儿举起酒杯，而不饮，完全沉醉着。

　　德运真人暗自沉吟，不解地沉默着。

　　一整个乐章，他没有再问问题。

　　只在结束之后，惊叹地叫了一声好。是好，他听得出来，虽然他没用心感觉。

　　桑天子问：“说说看，哪里好？”

　　德运真人哪里说得出来，迟疑道：“只知好听，不知如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乃吾等凡夫俗子的界限，不如君上，不如君上。”

　　桑天子说：“你这人真扫兴，有时真想一剑杀了你。”

　　德运真人愕然，疑心大减，转移祸水道：“碧眼妖王今年又没来？”

　　桑天子笑说：“那只胆小的老鼠，就算世间最美的乐曲摆在他面前，就算嫦娥仙子下凡奏乐，他也没有胆量出来听。”

　　“不然怎么说胆小如鼠呢！”

　　“哈哈。好句好句。”桑天子笑道，“那你说，他何时才会出来？”

　　“要老鼠出来，只怕得有一只母老鼠。”

　　“对极对极。”桑天子今日之宴，就是为碧眼妖王准备的，现在碧眼妖王不来，难道要转而对德运真人下手？若如此，非得大乱不可。他转念一想，也许以碧眼妖王的胆气，一个想刺杀他的人，永远无法接近他，那不如换一个面目接近他，“虽然妖王不给面子，但是，本座还是念着他的。怕只怕，就算找了一只母老鼠来，他同样不敢出来。呵呵，既如此，本座就给他送过去。本座记得，上次收的礼物，正好有一只琉璃老鼠，估计是母老鼠。送给他，让他亲近亲近。等等，我找一找。”

　　炼一只琉璃老鼠，并不需要太久时间，他把自己的元婴身藏在其中。

　　而后甩手扔给了碧眼妖王的下属，他笑道：“给他，一定要给他，他有什么反应，可一定要给我说说。哈哈，这妖王……”

　　碧眼妖王的下属认真收了，不敢乱说话，答了声，“是！”

　　在这宴会里，他战战兢兢，等正席一散，他便退了。三步一回头，他小心谨慎地钻进老鼠洞，七扭八拐，进入地下世界。地下河水上，船行如梭，他登上了一座，行三个多时辰，拐了很多个弯，抵达底下口岸。而后像普通人一样，扛着口袋进了仓库。仓库后有暗门，从暗门中传递消息给碧眼妖王。然后他在此等待了三天，碧眼妖王才派遣一只狐狸精来接见他。他传了话，把那琉璃老鼠递上。狐狸精化成老妪，走到一个阴暗的角落，用一面令牌来催动隐藏起来的传送阵，在迷宫似的底下网络里中转了两次，才抵达那平平无奇的住所，那便是碧眼妖王暂时的藏身之所。

　　真是一只苟中之王的鼠王。

　　可他毕竟想不到，一只琉璃老鼠的礼物，会是他的催命符。

　　他已经够小心的了。大概他的时候到了，当狐狸精把琉璃老鼠呈给他，焚魂灯的光华一闪，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后一道幻影出现，幻化成他的模样，在狐狸精惊慌失措的目光下淡然地说：“他死了，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妖，帮我执掌地下世界。”

　　他不能不这样。不然那弯弯道道的路，会让他头痛死。

　　狐狸精跪服道：“小妖愿意效命。”

　　桑天子说：“很好，我希望你是真心实意的，不然你会死的很惨。”

　　“小妖只认强者，是真心实意。”

　　“很好。”桑天子很是欣慰。

　　最关键的一步已经做好，他可以思考下一步了。

　　“叶子，碧眼妖王已经授首。”

　　“真的？君上，您真是太厉害了。”

　　“莫要外传，我已化身成他的模样。你只需配合行动，尽快瓦解地下势力。”

　　“是。”焦叶已看到光明的未来。

　　此事已无变数，两方势力的老大都是桑天子，只需要撮合一下，把两方凝聚成一股。并且在撮合的过程中，把那些作恶多端的家伙，全都送进妖王宫里干活去。只因德运真人还在，他才徐徐图之，把此事拖延数月。

　　碧眼妖王的势力，从根上毁于一旦。

　　那些贩卖人口的，杀人放火的，十之七八，都被桑天子收拾了。

　　六万多人，还有十多万的妖物，在妖王宫里蜜蜂似的接受着“劳动改造”。

　　普通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一点。

　　不过来到这里的人，可不只是为了好过。

　　他们有的是为了寻找宝贝，有的是为了称霸一方，或者为了那海量的利益。碧眼妖王的势力和平瓦解，很快，地下被三只真仙初期的妖物占据，在桑天子看不见的角落，侵占地盘和人心。他们一点不张扬，正等待什么……

　　这里的本质依旧是黑暗和动乱。

　　“一旦我离开……”桑天子已有所感觉。

　　是不妙的感觉，是残酷的感觉。

　　正如嫦娥所说，这里政随人走，一旦他离开，这里立刻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不说别的，就竹翁殿的这些琴女，下场一定会很凄惨。

　　他想，与其那样，还不如一股脑全部卷走，在妖王宫里打工，也很舒坦。总好过在这个地方，朝不保夕地过日子。

　　“时间还很多，再看看想想……”

　　数万人与妖，在妖王宫里学习劳作，已经步入正轨。

　　他最初的目的已经达成。

　　现在只要择优，并安全撤离即可。

　　“在这段时间，或许还能顺带解开这里的秘密，那些记忆里有不少线索。如果时间太长的话，也无妨，反正最重要的事还是电脑。既然决定靠自己，那就只能一点点摸索出来，这需要时间。时间啊时间，那就要有耐心……”

　　给此地百姓一个未来；

　　解开这里可能有可能没有的秘密；

　　等待妖王宫里的收获。

　　此三件事，无一不需要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