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阊门一带。
这一带靠海,从船只往来的北码头入口走进来,能看见一侧连接外部主干道,布局简单,一侧连接内部街巷,曲径通幽,古色古香。
白墙黑瓦,高矮不一的商铺和住宅挤在一起,门廊上都挂着红色的灯笼。
狭窄的巷子里,一个瘦脱了人形的男人正在摇摇晃晃地走着,周身都被一团浓烈的酒气笼罩着。
他的头发油腻而杂乱,已经打结成了一团,双颊凹陷,衬得颧骨更加高耸,深陷的眼睛在常年的酒精浸泡和放纵下变得朦胧而浑浊,看着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穿在身上的衣服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风一吹就贴在身上,仿佛只剩下了骨骼和皮囊。
男人的肩膀向前倾斜,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像在跨越什么障碍一样,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
“妈的。”他骂骂咧咧道:“就差一点,差一点那些钱就全是我的了!下次,下次老子一定翻本!”
男人一边嘟囔,一边走到了街巷的尽头,这里坐落着一座面积适中的院子,灰砖黑瓦,配上朱红色的大门和窗棂,看上来还挺古朴典雅的,应该是个殷实人家。
男人走进院子,抬脚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狼狈地摔了个跟斗,在地上滚了一圈,气得他爬起来狠踹了门槛几脚才稍微消气。
听见动静,一个老太太从屋里摸索了出来,她穿着半旧的棉袄,衣服上能看见缝补多次的痕迹,一张老脸干巴巴的,皱纹如同山涧的溪流,深深浅浅,数都数不清。
看她扶着墙摸索的动作,眼睛应该看不清,或者看不见。
老太太使劲地眯着眼睛打量,欢喜地唤道:“是三儿回来了吗?”
男人,也就是姜老三转头看过去,高声应了一句,抱怨道:“是我,饿死了,还不赶紧去给我弄点吃的!”
说着,他抬脚朝正屋走去,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四面都是木质的墙板,涂了一层薄薄的清漆,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有些斑驳了,
当初姜老三输掉了田契和祖宅,姜老爹倾尽最后的家产把祖宅给赎了回来。
只不过后来为了维持生活,里面的东西基本都被姜老三卖掉了,比如说墙上挂着的一些字画,比如说红木雕琢的家具等等。
现在这房子从外面看着还挺唬人的,但一走进来,就只剩满眼空荡。
姜老太摸索着跟在后面,埋怨道:“你娘我现在都是半个瞎子了,哪里还能给你做得了饭。”
其实她倒也不是完全看不见,只是之前哭伤了眼睛,在强光下,或者黑暗中都看不清而已。
姜老三往椅子上一躺,半阖着眼睛:“她呢?让她去给我下碗面条。”
姜老太知道他说的是桑氏,阴阳怪气道:“她不在,你媳妇儿现在可是出息了,整日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这话姜老三都听腻了,摆了摆手,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她不就在外面给人洗衣服挣钱嘛,反正挣的钱都是给我花的,你还念叨这些做什么。”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也不关注家里的情况,根本就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些什么。
姜老太着急地说道:“她可没去给人洗衣服了,我都听邻居说了,她现在可出息了,到什么纱厂里去做工了?我听说那里可挣钱了,一个月能领到三块大洋呢!”
听见这话,姜老三猛地睁开了眼睛,一脸狐疑:“真的?我可听说这种地方不好进啊,就她也能进去?”
姜老太挤眉弄眼地拍了拍手,表面特别滑稽:“你这话说的,你忘了她闺女现在是什么身份了?闻家的大少奶奶,想给她亲娘找份活计还不容易?”
姜老三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家老娘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他一乐,干瘦的脸就皱成一团,乐呵呵地说道:“好啊,好啊,去纱厂做工好啊,挣得多,老子也能多享受。”
一提到享受,姜老三就心痒痒,连忙把被熏得发黄的手指放到鼻子边,使劲地嗅了嗅,表情变得贪婪又沉醉。
这上面残留着一点大烟的味道,这样可以解解馋。
“对了。”姜老三问道:“怎么不见其他人?”
姜老太知道他这次问的是陈氏,她向来不喜欢这个媳妇儿,妖妖娆娆的,成什么样子!一点体统都没有!
她皱起眉头,嘴角下垂,表情和姿态都表现出一种深深的嫌弃,习惯性地念叨道:“她?她还说用说吗?她就更了不起了,你跟她成亲这么久,你老娘我可是一顿她做的饭都没吃到过的,现在我瞎了,她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娶她进门!你偏偏不听话……”
“行了行了。”这些话姜老三听得多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耐烦地打断姜老太的话:“别整天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眼睛也瞎了,还不知道安分点!”
一听这话,姜老太可炸了,眼泪说来就来,摸出一块发黄的手帕,一边擦眼泪,一边哭诉道:“好好好,都嫌我老婆子烦,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吗?你看她那样,整天不着家,还打扮的跟个狐狸精似的,指不定在外面做些什么呢……”
姜老三眼睛一瞪,一拍桌子,梗着脖子道:“她敢!她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我……我捅不死她我!”
姜老太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不依不饶地哭诉道:“自从你爹死后,这家现在可是不成样子了,都散成什么样了,你们谁都不在家,就留我老婆子一个瞎子,说不定哪天我死了都没人知道!”
“行了行了,别念叨了。”姜老三撇了撇嘴,眼珠一转,目光忽然落在了姜老太的手上。
她正拿着手帕擦眼泪,手指上还戴着一只玉戒指,那戒指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了,不过看成色,应该还是值些钱的。
姜老三眼前一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手去扒拉姜老太的手:“我的亲娘哎,你居然还藏着这个好东西,来来,儿子帮你看看。”
姜老太一惊,条件反射地把姜老三推开,他本就喝了酒,加上长期抽大烟,身体早就不行了,一个男人的力气还比不上一个老太太,这一推就被推开了。
他瘫在椅子上,双眼发直,脑子还晕乎乎的。
姜老太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宝贝似地护住玉戒指,说道:“三儿啊!这个你可不能拿走,这个是咱们老姜家世代传给媳妇儿的。”
当年她没少被老婆婆磋磨,好不容易把她熬死了,这个传家宝才到她手上来的。
家里稍微值钱一些的东西都被姜老三给典当了,这玉戒指姜老太一直藏着,他在家的时候,她根本都不敢拿出来戴,谁成想今天居然被他给看见了。
姜老三也来了火气,从小到大,他都是被家里人捧着的,而且这家里什么东西不是他的,不就是个破戒指吗?居然为了这么个破戒指推他!
他正准备发火,门外忽然响起了动静,还没见着人,就先听见了哀哀戚戚的哭声。
很快,陈氏和姜贞吉就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她们刚一进院子就听见了姜老三的声音,吓得连忙把头上脖子上,手上戴的首饰都撸下来藏进怀里,这些东西可不能让他看见。
姜老三的脑袋本就晕乎,现在一听这哭声,更是像要炸了一样,皱了眉头,额头上的皱纹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他粗声粗气地骂道:“哭丧呢!给老子闭嘴!”
姜老三盯着陈氏涂脂抹粉的脸看,想着刚才他娘说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质问道:“你干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陈氏哭哭啼啼地贴上去,可这江姜老三已经半个多月没洗过澡了,而且还长期泡在大烟馆和赌坊那种脏地方,味道更是难闻。
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眼角都被眼屎给糊住了,胡须也长得不成样子,他身上的衣服又皱又脏,布满了汗渍和污垢,酸味和酒味混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臭味,差点没给她恶心吐了。
陈氏眼底闪过一次嫌弃,屏住呼吸,扑进姜老三怀里,矫揉造作地哭道:“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你可得给咱闺女和儿子做主呀!”
姜老太一看陈氏这不端庄的做派就烦,厌恶地扭过了脑袋。
姜贞吉可没她娘这么能忍,她爹身上这味儿熏得她连眼睛都差点睁不开了,连忙躲得远远的,“嫌弃”两个字都写在脸上了。
她从小就讨厌姜老三,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爹?她娘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她爹的?
那边陈氏已经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省略了她们的所作所为,把事情全部都推到了姜柚身上。
这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以前她也没少这样捏造事实,构陷桑氏母女。
姜耀祖还说帮姜贞吉教训人,结果跟了好几天,却连人的衣角都没碰着,反倒是他,昨天晚上刚从大烟馆出来,就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顿。
被打得鼻青脸肿,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不说,门牙没了两颗,手脚都断了,只能躺在床上哀哀地叫着。
而且打他的那人还说了,让他离姜柚远一些,不然下次就不是断手脚这么简单了。
“我能去哪儿啊,我去医馆看咱家耀祖了啊!他被人打伤了。”陈氏掏出喷着贱价香水的帕子,看似在擦眼泪,实则是捂住了鼻子:“当家的,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你就耀祖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老姜家的香火还得靠他延续呢!要是哪里打坏了可怎么办呀?”
在她看来,姜老三虽然没什么出息,但是姜如意就是怕这个爹,每次他上门去要钱的时候,她就算没有,抠都要抠出一些来给他。
姜老太虽然看不惯陈氏,但一听大孙子受伤可管不了这么多了,连忙关切地追问道:“怎么回事?我乖孙子没事吧?现在在哪里呢?”
“这姜如意胆子肥了!连弟弟都敢打的,三儿啊!你这个当爹的,可不能不管啊!”
看着姜老太哭天抢地的抹眼泪,陈氏有些满意,这烦人的老太太也就这个时候看着顺眼一些了。
姜老三有些不信,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大女儿的性子跟她娘桑氏很像,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特别好拿捏,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样子。
陈氏很了解他,见状连忙用眼睛去瞟躲得远远的姜贞吉,示意她赶紧一起劝。
姜贞吉捂住鼻子,挤不出眼泪,只能干嚎,娇娇地哭道:“爹啊,你是当家的,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弟弟现在还躺在医馆里呢,我和娘看着都心疼。”
她不情不愿地走过来,结果被姜老三身上的味道一熏,立马红了眼,倒还真的流下了眼泪来,看着楚楚可怜的。
陈氏抓住姜贞吉的手,撸起袖子,露出了满是青紫伤痕的胳膊,这是之前被姜耀祖打的,他当时下的死手,已经过去了快一周,看上去还是挺严重的。
陈氏心疼地哭诉道:“你看看,这可都是姜如意打的呀,她现在翅膀可硬了,她说了,她现在是闻家大少奶奶,不是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能比的。”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犹犹豫豫地说道:“她……她还说了……别说是我们,就算是你去了,她现在也不怕的。”
姜老三从小就更疼这两个姜耀祖和姜贞吉这两个姨娘生的孩子,更别提现在这个大女儿还敢蔑视他这个当爹的威风和权威!
他伸手去摸了摸姜贞吉的脸,做出一副大家长的样子:“放心,要是姜如意这个逆女真敢这样做,我绝对饶不了她的!”
看着姜老三那嵌满了黑色泥垢的指甲缝,要不是陈氏使劲拽着,姜贞吉早就躲开了,她厌恶地垂下眼睛,用喷香的手帕捂住了鼻子。
看着气势汹汹的姜老三,陈氏涂抹脂粉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却不小心吸了一口气,一股恶臭袭来,她赶紧捂住鼻子,发出了一声干呕。
姜耀祖现在还躺在医馆里,身上贴满了膏药,断掉的手脚都包扎着,脸颊上是一道道青紫色的痕迹,形状像蜿蜒的河流,从眼角流淌到下巴,那显然是拳头的杰作。
眼睛上是两圈青紫的伤痕,嘴唇上是破裂的伤口,血已经凝固成块了,他的身体弯曲着,身上的肥肉因为疼痛而颤抖着,好像在尽力缓解身上的疼痛。
尽管痛成这个样子,姜耀祖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他的喉咙干涩,仿佛所有的水分都被恐惧吸干了,他吞了吞口水,试图缓解喉咙的干燥,但那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恐惧。
只见他的病床旁,坐着一个穿着瓷青色衬绒旗袍的女子,头上只搭配了一支玉簪子,乌黑的眼睛里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无端让人感到畏惧。
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端起茶杯。
姜耀祖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这只看似柔弱无骨的手能打碎他的牙,打断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