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放在桌子上的药材,一群人神态各异。
姜柚的脸上保持着微笑,闻霆则神色淡定地站在旁边,长生心里急得要死,但又不敢表露,只能垂着脑袋不说话。
大少奶奶啊!你可长点心吧!
不愧是二爷,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表现得这么沉稳!
唉,一个只看过几本医书,并未实际接触过中医这个行业;一个已经在保宁堂当了近两个月的学徒,不用看都能猜到谁胜谁负了。
程华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刚才时间紧迫,他没有反应过来,被这女子的速度吓了一跳,现在想想,她哪里能这么快就能正确地取完所有药材。
而有经验的老师傅都能看出门道,不由得捋了捋胡须,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底看出了兴味,暗中打量着两人。
几个学徒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刚才你们看仔细了吗?那姑娘取的药对吗?”
“她的动作太快了,都不用考虑的,直接就伸手取药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只能确定其中几味药肯定是对的。”
“书仰,你怎么看?”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年轻学徒,此人名叫曹书仰,是曹老先生的外孙,从小就在药房中长大,很有天赋,如今不过十八九岁,就已经能看诊了。
他生得清秀,年纪小,却跟个老学究似的板着脸,抱着双臂,斩钉截铁地说道:“程华输了。”
果然,曹书仰话音刚落,检查完药材的曹老先生就一脸激动地盯着姜柚:“十二味药材全对!你这女娃娃厉害啊!”
几个还想说什么的学徒睁大了眼睛,居然赢了……而且还是全对!?
程华的笑僵在了脸上:“什……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嚷嚷道:“不可能!”说着,他直接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伸手去扒拉放在柜台上的药材,人参白术炙甘草茯神……越看,他额头上的冷汗越多,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居然真的是全对……
曹老先生失望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到保宁堂的时间不长,以前都没有发现,他的性子不仅是不够沉稳,还太过自负,受不住挫折,难堪大用啊!
姜柚的态度依旧淡定,仿佛早就预见了结局,笑眯眯地朝程华说道:“真是承让了。”
承让什么啊!
在场谁看不出来,这场比赛,程华完全就是被碾压了。
长生松了一口气,怪不得二爷一点都不紧张!不愧是二爷,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以前真是没看出来,原来大少奶奶这么厉害!难道她以前来过保宁堂?
闻霆微微弯下腰,凑到姜柚面前,漆黑的眼眸幽幽望去,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饶有兴味地说道:“我真是没想到,大嫂居然有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
只不过看了一遍,居然就能一一记住数百个抽斗中放的药材。
姜柚眨了眨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显得很纯真,面不改色地说道:“侥幸,我运气好,正好记住了这十二味药材的位置而已。”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闻霆轻嗤一声,站直了身子,面上又恢复了冷淡的神色。
曹老先生一脸赞许地问道:“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姜柚乖巧地回答道:“您叫我如意就好。”反正女子的闺名外人也不知道。
“如意,好名字。”曹老先生点了点头,和蔼可亲地问道:“小如意啊,你是如何记住这十二味药材的位置的?”
他一向欣赏人才,况且这小姑娘看起来跟他外孙差不多的年纪,他更是忍不住多关心几分。
其他人也好奇得抓心挠肝,全都竖起耳朵偷听了起来,连备受打击的程华也抬起了头。
姜柚也不藏着掖着,回答道:“《本经·序录》中有言,‘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久服不伤人。’如人参甘草地黄黄连大枣等。”
“‘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这种需要判别药性来使用,如百合当归龙眼麻黄白芷黄芩等。”
“而‘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如大黄乌头甘遂巴豆等。”
姜柚继续说道:“刚才我观这百眼柜,数百种药材就是按照性能功效分为了上中下三类,以此来划分,药材属哪一类,放在哪一处,就一目了然得多了。”
其他人恍然大悟,能说出这番话,看来这姑娘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而能做到这一点,不仅要记住药材药理,还得有超强的记忆力。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曹老先生听得认真,不时点点头,感叹道:“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他活了快七十年,有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人,可没见过两个。
姜柚谦逊地说道:“您谬赞了。”
曹老先生笑了笑,看向闻霆,欣慰地说道:“二爷,您可真是给保宁堂送来了一个宝,这个学徒我老头子收下了,不过以她的天赋,恐怕我是没多少能教的咯。”
“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在医术超越我。”
闻霆微微颔首:“您谦虚了,您当了四十多年的大夫,医术经验无不是头一等,她还是要多多跟您学习。”
听了他的话,曹老先生捋了一把胡须,满是沟壑的脸很严肃,说道:“二爷,老朽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闻霆没有犹豫:“我一定知无不言。”
曹老先生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道:“这小如意跟二爷是什么关系?”
闻霆:“……”
他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平静地回答道:“我们两家有些关系,她算是我的义……妹。”最后一个字在唇齿间转了一圈,吐露出来的时候就变了。
姜柚就站在旁边,她也听见了闻霆的话,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她虽然嫁给了他大哥,但年纪不过二十有一,比他还小了五六岁,他总不可能在外称她“义姐”。
曹老先生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闻霆的指节在玉指环上蹭了一下,把话题转移了,说道:“既然您同意她在保宁堂做学徒了,那从今日就开始跟着您学习吧,我还要去其他铺子巡查,就先走了。”
曹老先生笑着说道:“二爷放心,小如意就交给我吧。”
闻霆扫了一眼被打击得不轻的程华,冷声说道:“此人尚不堪用,城西近日来了一批流民,加上雨水多,恐发疫病,让他跟着去跑义诊吧。”
此人自负冒进轻视女子,切身体验民生疾苦之后,若能改,是好事,若不能改,就直接赶出去,不然迟早有一天会败坏保宁堂的名声。
如今国民思想多受束缚,正是需要解放的时候,闻霆不会一竿子打死一个人,在此之前愿意给程华个机会。
曹老先生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他虽然比闻霆大了四十岁,但是心甘情愿唤他一声“二爷”,就是因为他有一颗常人不及的“救国救民”之心。
一群人把闻霆送到了保宁堂外,姜柚站在前面,抬手挥了挥,笑吟吟地说道:“二哥,再见。”赶紧的,好走不送啊!今天保宁堂的事忙完了,她可以出去溜达了!
转身欲走的闻霆脚步一顿,看着姜柚迫不及待的模样,微微眯起眼睛,语气淡然,仿若只是随口一提:“晚点我来接你。”
姜柚挥手的动作一顿,表情有些凝固,挣扎道:“……不用了,我认得路。”
闻霆面不改色地下了决定:“如今世道乱,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到时候在保宁堂等我。”
姜柚瞬间蔫儿了:“……那麻烦你了。”
闻霆微微勾起唇角,语气却依旧平静:“不麻烦。”
跟在后面的长生不由得疑惑,世道虽然乱,但在这苏州城里,有督军坐镇,还是挺和平呀。
目送闻霆离开之后,姜柚转身看向曹老先生,乖巧地问道:“曹大夫,需要我做些什么?”
曹老先生没急着让姜柚做事,而是先把保宁堂里的人一一介绍给她认识,六个坐堂行医的老师傅,炮制师傅,学徒,跑堂等等,还亲自领着她认地方,前院正堂后院库房,以及熬药的地方等等,
生有厚茧的手从柜子上拂过,曹老先生温声说道:“作为学徒,要先识药记药,识药得看得摸得嗅得尝,那三百多个小柜子里放的药,虽然你都已经记住了,但还是要温故而知新,且不能局限于这些东西,要记住,一根草是药,一撇叶是药,一线阳光一滴水都有可能是药。”
“下一步要学会抄方抓药,了解基本的抓药流程,秤砣上手,要精准称量后再处理。”
“再下一步要学会熬药,一味药剂大约是有1520种药材,有先煎,有后下,有打碎,有去油,有烊化等等,各不相同,这些都得学习。”
“最后就是平时多看书,书中自有黄金屋,老祖宗留下的这些东西,能流传千年之久,总是有用的,但切记,看书却不可尽信书,要保持自己的判断。”
姜柚能听出来,曹老先生显然很热爱中医这门行业,而且话间并未藏私,对女子并无轻视,他只是真心希望自己以及后人能够将中医这个行业发扬光大。
李约瑟说过:“在疾病记载方面,几乎是唯一拥有连续性的著述传统的是中医学。然而到了近代随着西医传入中国以及西学东渐的传播,中医一统天下的格局被迅速打破。”
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医学被引入国内,慢慢从无到有发展壮大,西式的医院诊所和医师等也逐渐形成规模,后来甚至还形成了一种“提倡西医,反对中医”的思潮,引发了中西医之间的多次斗争。
女主云薇家里开的是中药铺子,她在纽约留学学的却是的西医,这个时候,许多国民都觉得西医是“开膛破肚”的妖术。
在小说中,中西医展开了多次正面碰撞和交锋,云薇刚留学归来时,很推崇西方医学,甚至还想让云父在祖传的百草堂里再开设西医堂。
可惜后来政权更迭,云父遭奸人陷害,死于非命,百草堂意外损毁,开设西医堂的事也不了了之了。
一夕之间,经历了家破人亡的云薇从以前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尝遍民间疾苦的云大夫。
到最后,在云薇的心中,终于明白了一点西医看的是人生的病,而中医看的是生病的人。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是治病救人的,都是好的,所谓谁存谁废,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应当取长补短,互相协作。
姜柚认真地点了点头,对曹老先生说道:“曹大夫,我晓得了,药房处处皆学问,我会好好学习的。”
“好好好。”曹老先生笑得欣慰,从下面的柜子里拿出几本书,递给了姜柚,语气十分和蔼:“那今日便先从识药开始吧,这几本中药材鉴别古籍和药理专著拿着,无事的时候多看看。”
姜柚双手把书接过来:“好的。”
曹老先生这个人,一生传奇,年轻时在宫中做御医,返乡之后开了医馆,主要是救治女子。
那个闭关锁国的年代比现在还要封建,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深入人心,这导致女子染疾之后常常难以启齿,世人甚至怀有偏见,认为医治女子乃是大丈夫所不取。
但是曹老先生并无此偏见,面对其他人的不解奚落或是嘲笑,他都照单全收,依旧我行我素,他常说“医者无心,当以患者之心为心”,到后来,“男女平等”的运动掀起时,他还被尊称为“妇科圣手”。
这也是为什么闻霆会如此尊敬曹老先生。
把姜柚安排好后,曹老先生便去找程华聊了很久,没让他继续留在保宁堂内,而是跟着到城西去跑义诊,对于这个决定,程华倒是没有什么异议,表示自己会努力的。
以前他一直觉得在这保宁堂内,六个学徒里,除了出身中医世家的曹书仰以外,他就是最聪明的一个,他学得比其他人都快,这让他充满了自信。
而且从小到大,身边很多人都在说“女子不如男”,他在各种夸奖中长大,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可是经过今天这一出,完全的碾压却让他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第一次对“女子不如男”这个说法产生了怀疑。
程华的眼底藏着迷茫,恭恭敬敬地朝曹老先生行了一个拱手礼,说道:“老师,我愿意到城西去跑义诊。”
曹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鼓励道:“去吧,好好想想。”
接近正午的时候,保宁堂内就忙了起来,一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才空闲下来。
姜柚是第一天来,只需要看和学,但其他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还是会主动去帮忙。
她没在保宁堂内用饭,趁着休息的时间,出去买了些小吃,一边吃,一边沿着平江路走了一圈。
苏州城内的日子过得还算悠然,许多人都喜欢点一壶碧螺春,听一曲评弹,在这乱世中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姜柚还在萧家巷巷首看见了云家的百草堂,百年的老招牌,生意很不错,此时女主云薇已经从纽约留学回来了。
她记得女主云薇回来后经常跟男二傅文讳在这附近见面,只不过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
姜柚一脸沉思,不知道能不能想办法改变云父惨死云家落败的结局,女主的成长,倒也不必以家破人亡为代价。
过了一会儿,姜柚转过身,迎着夕阳往回走,残云未褪尽,金红色的明霞染红了天,点燃了街边柳树垂落的枝条,洇染在湖面上,如浮光跃金。
她咬了一口油纸包着的鲜肉月饼,眼睛不由得亮了亮,这是苏州城的特产之一,老字号乾生元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皮又酥又香,内馅像是一个肉圆,鲜嫩多汁,刚出炉,趁热吃正好。
这还是她第一次尝试鲜肉月饼,味道还不错,比她想的要好,感觉就像油润的馅饼一样。
姜柚回到保宁堂的时候,刚跨过门槛,就看见了柜台后面站着的闻霆,他跑了一天,看上去依旧精神,头发和衣着一丝不乱,正垂眸看着手里的账本,应该是在查账。
她刚进门,他就似有所感地掀起眼皮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落到了她手里提着的用油纸包着的鲜肉月饼上。
还挺会享受的。
姜柚的脸上露出笑,脚步轻快地走进去,顺手把其中一包递给了曹书仰,热情地说道:“这是给大家买的,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吃。”
一天下来,姜柚跟保宁堂内的人混得挺熟了,她性格好,能力强,嘴甜,长得也好看,大家都挺喜欢她的。
曹书仰也没客气,伸手把鲜肉月饼接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道:“谢谢如意姐。”
姜柚摆了摆手:“别客气。”
见状,闻霆收回目光,垂下眼睫,把手里的账本翻了一页,看得很认真。
见他在忙,姜柚没出声打扰他,只安静地站在旁边啃鲜肉月饼,还热情地分了一个给长生,长生纠结了一下,小声说道:“谢谢大少奶奶。”
闻霆微微蹙起眉头,脸上添了几分郁色,管帐的房先生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难道哪里不对吗?怎么感觉二爷的脸色不太好看?
过了一会儿,他忍无可忍地转过头,一脸冷淡地对长生说道:“太吵了,安静些。”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长生连忙把油纸合上,垂下头:“是,二爷。”
正捧着月饼在啃的姜柚一脸懵逼:不是?他是不是在点我?
闻霆用余光扫了姜柚一眼,只见她黑白分明的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原本小仓鼠一般一鼓一鼓的腮帮子停了下来,看起来居然还有些可怜。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对姜柚说道:“没有说你,继续吃吧。”
然后合上账本,又对房先生说道:“账做得很好,没有问题。”
长生:……为什么只有我受伤了?
房先生:真的吗?那为什么二爷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见不是在说自己,姜柚根本不慌,还笑吟吟地招呼道:“二……二哥,乾生元刚出炉的鲜肉月饼,很好吃的,你尝一个吗?”
看着捧到自己面前的鲜肉月饼,闻霆忽然笑了一下,拒绝道:“不用,你自己吃吧。”
“我吃饱了。”见他不要,姜柚麻利地把油纸包好,小声地碎碎念道:“这些带回去,一些给小桃吃,一些给你大哥尝尝。”
她今天思考了一天,决定试着跟闻大少爷走个怀柔政策,不然这样天天提心吊胆的也不是个办法,能和平共处是最好的。
听见姜柚的话,闻霆莫名有些不舒服,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压下心底异样的感觉,转身去跟曹老先生交待事情了。
看着他莫名翘起又绷直的嘴角,姜柚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这心情比孩子的脸变得还快,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啊!”
系统扶额,摇了摇头,苦笑道:“唉,男人啊!”
002:“……”你的戏可以像你的工作能力一样少一点吗?
交待完后,闻霆朝姜柚招了招手,冷声道:“走了,回去了。”
姜柚点点头,跟大家挥手告别后,跟着闻霆离开了。
坐在车上时,闻霆就跟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一样,仔细地问了姜柚今日在保宁堂做了些什么,学了些什么,能不能适应之类的。
姜柚一一回答了。
见她坐得像个小学生似的,闻霆莫名有些想笑,往后靠在椅背上,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微弯,整个人显出了几分放松和散漫。
他修长的手搭在膝头,有节奏地敲了敲,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在保宁堂的人缘还不错。”
姜柚一脸自信,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主要是大家都很好。”
“当然了。”她露出标准的笑容,很懂人情世故地添了一句:“还得感谢二弟你帮忙,不然我也不能到保宁堂当学徒。”
这时,车正好停在了闻家大门外,看穿姜柚不真心的笑容,闻霆眼底的笑意隐去,淡了几分。
他下车之后顿了顿,转过身,弯下腰,凑到姜柚旁边,一只手扶着车门,一只手从她的膝头勾走了包好的鲜肉月饼。
他淡淡地说道:“既然大嫂感谢我,那我还是收下这份微薄的谢礼吧。”
姜柚:“……”为什么他说话好欠揍的样子!拳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