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归巢-简婷婷
“阿爹,囡囡带您回家。”
简婷婷带简裕安回去的那天,下了一场暴雨。
似乎天地都为此在频频叫嚣着什么似的。
得到消息的时候,她神色不改,却一夜间宛若雾凇倾覆,白了满头。
司机来接她去刑场时,被惊的半晌没反应过来,这人竟然是他年纪轻轻的老板。
为这场天大的闹剧,简裕安终究还是搭上了一条命。
为他举办葬礼的那天,简婷婷眉眼覆着霜雪,原本泼墨的长发入目时也是刺眼的白。
她不曾流泪,却让人觉得浸洇着无限的痛苦却难以言说。
直到很多年后,简不听仍然记得,自己曾经去安慰她时,她说的那段话:“小乖,你知道么?我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就一切都好了,祖母会改变对我的态度,母亲会愿意回来看看我,阿爹也会更加爱我,可最终,我什么都没留下。”
“不仅如此,连为他送葬那天,捧遗像抱骨灰的都不能是我。阿爹自小就跟我说,只要肯努力,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可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仍然无法改变我是女儿身的事实。”
“若是其他的事儿,我还能争一争,可这种传统习俗,我却不敢争了。我不想因为我的任性,让他走的不安心。”
“小时候,他总说我小腿生的比旁的孩子纤长,以后定是个高个子的姑娘,我却不以为意,因为我知道,高了矮了又如何?即便女孩儿再怎么高的个子,我也不可能高过他去。”
“可如今,我的确长高了。我的头碰到了地,仍是比他还高,可我却半点儿觉不出欢喜,甚至如此怀念那些仰着头看他的日子。”
简不听看着原本不信民间习俗的她,却因他的离世,小心翼翼生怕误了轮回,心中难过,却连劝导的话都难以言说。
真相如何她们心知肚明,这盘困死系统和“那人”的局中,简裕安无疑是那个最无辜的牺牲者。
系统的存在让人防不胜防,即便斩断了它所有的爪牙,它也能控制别人的躯体为恶。
尽管董书禾能遏制它利用非人力作恶,可无形的恶念侵蚀人心,并非要用法力。
它如蚀骨之蛆,难以彻底泯灭,却能无限衍生。
它必须要尽早解决,否则失去的便是更多无辜者的性命。
可在那时的表姐面前,她无法把这些她们心知肚明的大道理拿出来掰扯。
根据人道主义精神,死刑犯的最后一个合理要求,会得到官家的满足。
简裕安笑呵呵的对狱警说:“让我穿的好看些,跟囡囡合个影吧,不然用不了几年,她怕是该把我忘了。”
他神情轻快又坦然,仿佛即将被行刑的人不是他似的。
可是见到她时,他却红了眼眶。
“怎么染了发?跟个妖精似的,还是黑发更适合你。”沙哑的声音有些低,他难得笑的有些艰难,语气间也带了些难以掩盖的哽咽。
简婷婷闻言轻声说:“怕你想象不出我老了以后的模样,给你弥补一下遗憾。”
他不愿相信,她也不愿说给他听。
简裕安突然想起某日自己与“那人”争执的时候,他说的那句,自己低估了女儿对自己的爱。
那一瞬的愧疚和自责化作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的整个人裹挟在其中,随着呼吸间缓缓收紧,密集的钝痛经久不散。
他突然发现,难过比泪水更难忍耐。
他本想给女儿留一张温馨愉悦的合照,却终究难以自持。
“阿爹老了,变丑了,还是我的囡囡好看,即使头发白了也好看。”
“阿爹,即便伤害我的人真的是你,我也没怪过你。”她只怪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做个让阿爹骄傲满意的女儿。
九岁之前简婷婷,因着简裕安的存在,拥有一段还算不错的童年时光。
之所以算不得圆满,那就说来话长了。
她跟祖父祖母关系并不热切,自小算是被简裕安亲手带大的。
她的祖父简东成和祖母杜万春算是ja的开山祖师。
简东成和杜万春是包办婚姻,跟那个年代无数的夫妻一样,初见的日子是他们新婚之日。
简家老一辈主张“先成家后立业”,简东成作为简家二子,为了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分家的家产”作为自己实现抱负的初始基金,选择了听从安排,娶了杜万春为妻。
杜万春是跨时代的传统女性。
尽管她是当年是十里八村难得的精明强干,婚后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内助,简东成也不喜欢她。
无他,她容貌只能算的上清秀可人,且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训下,她没念过书,闺中学的尽是些掌中馈绣女红等活计,文化水平却并不高。
无颜无趣。
跟他这样经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才子相比,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简东成看不上她这个“旧时代的产物”,她压根不懂他这种“进步青年”的思想和灵魂。
她听不懂他口中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也看不懂他洋洋洒洒写下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她每天唠唠叨叨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或者说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属实让人烦闷。
所以他借口学业繁忙,迟迟不愿回家。
尽管如此,没过些时日,她便怀上了他们的长子,简裕安。
在妻子生完孩子后,简东成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老简夫妻将允诺给他的那部分财产交给了他。
于是,杜万春月子期还没过时,简东成便迫不及待为他的伟大抱负远渡重洋,奔赴y国进修学业。
在那里他遇到了他的“爱情”任青萍。
任青萍当时不过才十五六岁,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也是y国上流社会有名的交际花,人美声甜气质佳,跳最明艳的舞,画最浪漫的画。
简东成对她一见钟情。
可任青萍直到他回国,也没有回应他的爱意。
学成归来的简东成和杜万春一起成立了ja,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夫妻俩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快分公司就陆续开遍了国内。
回国后没多久,他们还有了小女儿简裕洁。
原本公司的事都陆续走上了正轨,孩子们也都陆续长大了。
简裕安和林予曦也举办过了婚礼,两家门当户对,强强联合,优势互补,两个年轻人也郎情妾意,郎才女貌。
却不想此时,任青萍回国了,还主动联系了简东成。
经年不见,当年的红玫瑰化作一颗浓郁的朱砂痣,落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依旧单身,依旧张扬明媚,身上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她变得成熟知性,也更加善解人意。
更难得的是,她对简东成的爱意,表达了回应。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间断对任青萍的书信示爱。
心上人的回应让简东成对爱情的憧憬愈发高涨,而这时,他向妻子提出了离婚。
杜万春当然不愿。
那个年代,谁家夫妻离了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更何况她难以忍受他是因为外面有了别人而选择离婚。
简东成因此,将小娇妻任青萍接回了家里。
他们的爱情浓烈热情,任青萍又是个风情万种的年轻姑娘,她大胆豪放,性格泼辣,花样繁多又富有情趣。
简东成被她迷的死死的。
可这一切发生在杜万春的眼前更让她难以接受。
在又一日的争吵时,简东成对她动了手。
那耳光将她打的眼前发黑,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嘴角已经渗出了血。
最终查验证明,属轻伤二级,左耳耳膜穿孔,致左耳听力障碍。
截止到如今,这场风波当然不可能结束,不久后,杜万春选择了自尽。
她吞了两瓶安眠药,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幸运的是,她被救了回来。
不幸的是,她被救了回来。
她最终还是跟简东成离了婚。
简东成以“净身出户”为代价,离开了这个家。
他为了他的“爱情”,什么都不要了,也要离开她。
也自打那时,新婚不久的简裕安接手了自家公司。
她为此病了,她开始神经衰弱,开始夜不能寐,她开始有睡眠障碍,开始抑郁,最后转为了双相情感障碍。
她不懂什么“精神疾病”,那时候国内也不流行什么心理医生。
她苦苦煎熬时,看到了儿子送上来那小小一团的简婷婷。
她突然想起来,她的父母曾经在她耳边反复念叨过“养儿防老”。
她还有儿子。
她开始插手简裕安和妻子林予曦的生活,挑剔儿媳的不如意。
从她不能早起为丈夫做早餐,到她不能在简裕安面前伏低做小,再到她日子过得奢侈浪费,吃饭剩碗底儿……
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儿媳打扮的过于招摇,儿子总是出差,她是不是耐不住寂寞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旧社会与新社会的碰撞擦出了刺目的火花,形成了一种病态的挑剔。
而这种病态在被简东成骗下签了巨额欠条之后变得更加丧心病狂。
原来简东成离婚后跟任青萍过得并不如意,原因在于,他发现任青萍的男朋友并不只有他一个。
她同时交往了三个男人,并且一直在跟他们保持着约会。
这让他难以忍受,尤其当他净身出户后,任青萍居然不太愿意理会他了。
所以他想把他赚来的财产拿回来。
于是,他骗杜万春签下了一份巨额欠条。
可惜,杜万春不识字,法律并不承认这张欠条,以至于他的奸计并未得逞。
为了泄愤,他还实名举报ja偷税漏税,可以前公司税务都是他一手包办的,杜万春因为不识字,从来没有干涉过,为此也没能占到便宜。
无奈之下,他只能另起炉灶。
可这事儿仍然是很大程度的刺激到了杜万春。
她认为,如果不是任青萍勾引自己的丈夫,他就不会离自己而去。
又因为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以至于她认为男人才是家里的一片天。
所以她并不觉得,这事儿错在男人。
也是因此,她在行为上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厌女。
林予曦就是第一个受害者。
她奔赴爱情跨越山海而来,却每天承受着婆婆的喋喋不休的斥责唠叨贬低甚至辱骂。
丈夫却三天两头在公司里连轴转,根本不能为她排忧解难。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于是她选择了留下女儿,跟简裕安离婚。
可受害者不止她一个人,其中囊括了出现在简裕安身边的所有女性。
包括简婷婷。
在林予曦离开后,简裕安不愿女儿天天跟着保姆们生活,就将她送去了杜万春那儿,顺便还能给母亲解解闷。
他以为母亲喜欢简婷婷。
这名字还是母亲亲自取得,亭亭玉立,袅娜娉婷。
可他却不知道,这名字的实际含义却是:停下生女儿,下次生个儿子吧。
直到有一天,他提前下班回老宅,却发现杜万春给走路都打晃的女儿灌输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终究是外姓人”“以后公司还是得交给男孩儿继承才是”之类的观念。
他选择把孩子接了回去。
打那之后,他就把简婷婷放在了身边养。
这孩子异常乖巧,从不在他工作的时候胡闹,甚至很少有表情波动。
但是她极为聪明,甚至他跟她提过的一些小事,她会记得很清楚,甚至能举一反三。
简裕安开始给她找家教老师。
简裕安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小的休息室,他在外面工作时,简婷婷便在休息室里跟家教老师学习。
事实证明,这个孩子远比他想的聪明,在其他同龄孩子都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已经学完了初中的基础课程了。
简裕安不想她太累,所以在出差时也会带着她,在工作的空闲中会抽出半天的时间带她到处旅行散心。
却意外发现她对经商的触觉甚至比自己更加敏感。
原本他自女儿出生时就送了她20%的股份作为日后她安身立命的体己,可打那之后,他便改了决定,他开始将简婷婷视作自己唯一的继承人。
简婷婷似乎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加了催化剂,除了天赋异禀的聪慧之外,还有她对自己的高标准和高要求。
可她的人生路上有一颗不小的绊脚石。
那就是简裕安。
九岁之前,他用尽余力想让简婷婷走的慢一些。
他拉着简婷婷拍流行的写真集,光是合照册子就摆了老大一摞。
他带她四处旅行,让她坐在自己肩头眺望远方的景色,拎着她的脑袋瓜子拎起来笑着说“薅脑瓜长高个子”。
他挠她痒痒逼她笑,还安慰她说“痒痒肉多的小姑娘长大后有人疼”。
他充当了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角色,让她像正常的小朋友一样享受童年。
尽管她似乎更享受读书的时光,每次听说出去玩儿都边长叹着气边吐槽“浪费人生”,又一边眼睛亮晶晶的把自己的小手放进简裕安的手心。
不提及残缺的母亲和对她带着恶意的祖父祖母,她的童年算得上是温暖明媚。
九岁那年,她考上了大学,甚至最后毕业时还没过13岁生日。
可她九岁那年简裕安的态度发生了骤变。
也是打那之后,她和简裕安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再也没有拍过合影了。
简裕安莫名开始酗酒,且每次酒后都会对她动手。
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巴掌,或者踹上一脚。
后来演变成了他会借用外物抽打她。
清醒后的他却并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又或者清晰的记得,然后一脸悲痛的向她连连道歉。
之后没过两年,简裕安抱回了襁褓中的妹妹,交给了保姆,其母不详,称是他的女儿。
小时候只觉得,是他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又或者是把爱分出去给了爱人和妹妹,所以对她不如以往了。
她虽然理解,却觉得难过,他有了爱人,为什么不带回来介绍给自己认识呢?是不是自己不够优秀,他才怕自己在阿姨面前丢了脸?
可如今才知道,原来那些愧疚不过是鳄鱼的眼泪,那时候的简裕安早就不是简裕安了。
自那之后,父亲的性情大变,妹妹突然降临,姑母和表弟相继离世,都让她性情愈发痛苦和压抑。
甚至她开始觉得生活没有了意义。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
在简裕安掐住她的喉咙后,她原本还在挣扎,可当她在父亲的眼里看到杀意时,她其实已经放弃挣扎了。
她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让那个爱着她的父亲恨到想让她死。
但是她想成全他。
可她想到了,小时候,他每次宿醉之后,第二天都会头疼,也胃疼。
然后他跟小孩子似的“诶诶呀呀”的在床上耍赖不想去上班,简婷婷小大人似的吐槽他“阿爹真幼稚”的时候,他还一脸理直气壮“阿爹也是个没长大的小朋友啊!怎么就不能幼稚了!”
打那之后,她总不忘帮他在床头温一杯蜂蜜水。
她年纪太小,少有饮酒,只是听说蜂蜜水解酒。
可简裕安每次喝过之后,第二天都说自己喝了囡囡的蜂蜜水就一点儿都不难受了。
她不知道蜂蜜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奇效,可这个习惯却是保留了下来。
随着窒息感渐渐传来,她仍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让他别忘了睡前把蜂蜜水喝了。
毕竟那该是她冲的最后一杯蜂蜜水了。
可没想到,他却仿佛突然清醒了似的,兀自松开了手。
之后的简裕安似乎又成了小时候那个会耍赖会拖着简婷婷到处玩儿会开不好笑的玩笑的那个新手爸爸。
他也不再对她动手。
可简婷婷却很难再像小时候那般,毫无隔阂的跟他亲昵自然相处了。
甚至偶尔简裕安动一下,身边的简婷婷就会被吓一激灵。
而往往这个时候,简裕安那双漂亮的眼睛就会很悲伤的看着她。
可看到简婷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时,迎接他的只有更为无穷尽的痛苦。
她那时总是不懂他为何这么难过,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条件反射。
如今想来,那时的简裕安,大概是真的简裕安了吧?
那之后没多久,她就见到了谷久瑄。
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弟弟,她如何会认不出来呢?那与姑母几乎如出一辙的眉眼,似乎成了她当时的救赎。
她将谷久瑄带回了简家。
只不过,因为心头的疑虑,她却并未将他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甚至放任那些流言蜚语的传播,并且亲自为其添油加醋。
后来,杜万春因病去世之后。
简东成倚老卖老,回到了老宅让儿子给他养老。
他这后半生不缺女人,也不缺钱,却也没存下半分钱。
任青萍跟了他十年,离婚的时候带走了他的大半家当离婚的原因不过是,他再次遇到了“爱情”。
之后他也陆陆续续没能断的了女人。
一生荒唐。
简裕安本不愿管他。
可一日简裕安回老宅时,却看见他与一个年轻女人在自己母亲生活过的老宅衣衫不整的时候,他气的火冒三丈。
直说让司机按住这老东西,自己亲手给他净身。
不知为何,许是这阵仗真把他给吓到了,还是当真有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简裕安那刀还没抄起来,老爷子就直接中了风。
简裕安难得言辞冷漠:“送去疗养院吧。”
简婷婷21岁那年,简裕安开始筹备将所有财产转移给了简婷婷。
同年,他匿名举报了自己,经过调查,次年他入了狱。
22岁的简婷婷,被迫撑下了公司。
别人只道她力挽狂澜,可她自十三岁起就一直跟进公司的每个方案和每个企划,甚至在十七岁之后很多策划都是出自她手。
有人问过她为什么不继续读研,她只是淡淡的说:“我读书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发明出什么了不起的科技,而是赚最多的钱雇佣别人给我研究出了不起的科技,再利用其赚更多的钱,把ja的规模发展至全球。”
她继承ja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只不过,她没想到,简裕安以这种方式逼了她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