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活着
那场车祸来的猝不及防。
明轩虽然读书好,却并非只知道读书。
他打小便是极为自律的,作息比老年人还要规律,每天都会坚持夜跑,身体状况好的出奇,平日里扛上百斤的米面粮油完全不在话下。
再加上,他的单位年年都会组织他们进行免费体检,每次的体检结果都特别健康,说是壮的像牛似的半点不算吹嘘,甚至他还多次以此督促家里人多运动运动。
从没有人想过,他竟然会夭折在不到而立的年岁。
那时,明潇刚刚说服了父母,说自己已经放下了心结,那所谓的爱慕不过是自己心底的愧疚,被他与情窦初开混淆了罢了。
当初他的错误已经毁了她的前半生,何苦再度去耽搁她的后半生呢?
他也已经想通了,做好了决定要彻底放下过去。
下次再见,兴许他已经鼓足勇气,到时他定会郑重其事的跟她道歉,无论她是否选择原谅,他都不想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正这么想着,家里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急促的铃声莫名让人心头觉得不安,明潇将电话接起后,内里传来了一个陌生又清晰的声音,而那人话中的内容让明潇的头脑“嗡”的一声,似乎有烟火瞬间炸开了花。
明轩和杜湘帘是在p市出的车祸,听说是在驾车前往车站的路上,径直被一辆大货车撞得险些翻了车。
当时他们开的车还是跟朋友借来的,说是想赶火车回京城,明轩想再度带着杜湘帘回家一趟。
他一心想要娶杜湘帘为妻,在征得杜母的认可后,愈发希望他们的婚事能够取得自己父母的支持和祝福。
因此,便想趁着假期提早回去几日,再度努力说服一番,兴许过了这么久,能取得二老的认可也说不定。
为了讨他们欢心,当时明轩所开的车上还装载着满满的p市特产,那是明家夫妻二人时常挂在嘴边的“家乡味儿”。
只是可惜,等东西被官家人送到他们二老手上的时候,是作为明轩的遗物转交的,而那些特产多半是食物,因为放的时间太久,早已变质无法入口了。
“我想了许久,也没能想通,明家二老既然是做生意的,又有资源和人脉举家定居京都,自然是见多识广内有乾坤的人儿,不可能愚昧无知到对医院中人的言辞偏听偏信,竟然半点没有起疑。”
“而当初明轩的住院资料,但凡找学医的多看上两眼,也能看得出其中存在的蹊跷,发现无论是当初的车祸还是后来明轩的死,其中都隐隐有人为迹象,可明家人却对其中问题视若不见,径直吃了这番哑巴亏……”
简不听抬眸瞧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容色憨实的汉子,不禁叹了口气,言语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可在场三人都不是傻子,哪儿能听不出她话中深意?
话都说到了这儿,事情也已经间隔了将近三十年,明潇也没有再继续隐瞒,那个他以为自己会烂进肚子里的往事,被他娓娓道来。
只是,话还不曾出口,眼里的泪便落了下来。
“我这一生,从始至终,都有愧于他人,无论是爹娘,还是兄长,亦或者是湘帘……我欠下的债,即便是日后生生世世当牛做马,也是还不清的。”明潇声音哽咽着说。
当初,明家人被通知赶往p市医院的时候,明轩的心脏和角膜已经被摘除了,他们只拿到了一纸捐献协议,连明轩的尸身都带不走。
初始,一家人都因为这噩耗觉得不可思议悲痛欲绝。
后来,待回过神来后,明父也曾对医院提供的诊疗结果心有怀疑,便让明潇拿着明轩的治疗记录去找了他的一位故友。
“我将真实结果按下了,并未告知父母知晓,幸好,他们也识得大哥字迹,对我的话也不曾有过怀疑。”明潇说着,痛哭不止,神色间满是煎熬和痛苦,“当初事情已成定局,即便是得知那事是人为又能如何?终究是,我对她有愧……至于兄长和家中二老,待百年之后,我自当亲自向他们请罪。”
他心中背负着浓浓的愧疚,有对兄长亡灵的惭愧,也有对父母隐瞒的歉疚,更有对自己过去错误的执念。
后来,他听故乡旧友说,杜湘帘留在了老家定居,还生下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儿子。
算算年岁,那必是明轩的孩子无疑。
那日,他初闻这消息时,又哭又笑,自己又说不清这喜从何来,悲又从何来。
兴许是为兄长有后而欢喜,兴许是为她于兄长并非无意而欢喜,具体为何,即便是如今他也说不明白。
“你去见过那个孩子。”简不听看着面前的汉子哭的像孩子似的,探手将桌面上的纸巾递了过去。
当初与明旭初见时,她脱口而出的“常”字,原本简不听还不理解,可如今听到明潇的化名,心下才算有了几分了然。
“不止如此……甚至,你还跟那孩子保持了联系。”简不听语气平缓,音量也算不得高,她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小餐馆中回响,宛如风铃般悦耳。
只是此时,没人有心思关注这些,所有人的心神都沉浸在明潇的故事中。
明潇第一次跟明旭搭上话的时候,她已经十五岁了,头发被弄成了稀奇古怪的红色爆炸头,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非主流风尚”。
即便偷偷打听过这孩子很多次,也见过她的照片,仍然忍不住想开口吐槽上一句:“这特么什么玩意儿?”
那天,她刚与一群小混混打完架,单手捂着受伤的肩膀,疼的龇牙咧嘴的,还带些许稚嫩的小脸皱巴到了一起,让人瞧着有些不伦不类,明潇看不过眼,便带她去附近的小诊所包扎了伤口,随后半晌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他知道明旭的名字,只是为了不让孩子把他当成怪叔叔,才多嘴这么一问。
没想到,明旭闻言挑了挑眉梢,道:“老头儿?你叫什么?”
“……常乐。”明潇看着这孩子的模样,径直给气笑了,不禁直歪着嘴嘬牙花子。
“哦,那我叫常明。”明旭咧嘴一笑,雪白的小虎牙有些晃眼,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欠揍。
自那以后,明潇跟明旭便一直有着联系,明潇不曾提及过自己的身份,明旭也没有多嘴问过,两人倒是像忘年交似的,走动愈发多了些,甚至明潇还曾以“常乐”的身份前往杜家做过客。
“所以,她当真不知道你的身份?”傅珩之挑了挑眉,满脸的“不信”,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是那明旭明显就是个打小混迹市井的鬼灵精,怎么可能这般轻易便对明潇不设防,甚至初次见面,就愿意跟着他去门诊包扎?
明潇闻言,破涕为笑,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怅然道:“她其实……早在初见时就认出我了。”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明潇给她寄了成人礼,刚收到货,她便打了电话过来。
开始的时候,她不过是如以往一样,故意捉弄人似的,张嘴便是能气的人背过气去的叛逆发言。
而最后,在明潇以为她要挂电话时,却听她缓缓开口:“叔,我爸,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过去的事,湘帘不曾隐瞒过分毫,而在她收拾大哥的遗物时,也曾见到过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可我愚钝,后来见面,还以常乐的身份自居,却没想过,自己的身份早就被她们母女二人看穿了,只是,她们怕我觉得尴尬,也不想多提当年的往事,因此才一直没有出口戳穿。”明潇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那模样透着一股子憨厚劲儿。
当时的他,不敢以真实身份与杜家母女来往,他怕自己会按捺不住的质问出来,质问大哥的死是不是杜湘帘一手造成的。
因此,他只能像个见不得人的老鼠似的,披着“常乐”的皮,跟那母女两个打交道,却不曾想,他拙劣的演技只骗过了自己:“也是那时,我得知了小旭身上的病。”
杜湘帘未必真是个好妻子,可她却是个好母亲,明旭被她养的极好。
他曾见过那孩子骂骂咧咧的给拾荒者送盒饭,也曾见过她一边念叨着“真麻烦”一边送走失的孩子去警局。
可也正是因为她的懂事和孝顺,才迟迟不敢顺从自己的心意而为。
那时的她声音中透露着一丝茫然,轻声问道:“叔,你说,如果他还在,他是想让我做女儿,还是做儿子呢?”
“如果是我的话,我更希望,我的孩子做自己想做的……我想,大哥大概也是一样的。”明潇听到过去的自己哑着嗓子低声说。
“你觉得当初的那场车祸,是杜夫人做的手脚?”简不听眉心微蹙,徐徐开口,“你可有想过,她为何对明旭与明家的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为何从不在孩子面前避讳过去的恩怨?既然你曾前去杜家做过客,为何不将过去的事儿,摊开与杜夫人讲个清楚?”
“难道……不是么?”明潇闻言一愣,抬眼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惊惶,半晌,他才有些哽咽的开口,声音嘶哑的吓人,不需言说便能让人听出他如何心痛至极,“斯人已逝,前尘已成过往,即便是论个清楚明了,又有何意义,故去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若是她当真承认了当初的事儿是她一手策划,我又当如何?杀了她为大哥报仇,还是去官家举报送她入狱?”
“那双眼睛本是我欠了她,即便当真是她所为,论及缘由也皆是因我而起,只是可怜我那兄长被我所连累,我已害死了兄长,也毁了她半生,又如何舍得再送她入狱,让她的寡母和孤儿在这世间孤立无援?”
“若是你当初跟她说个明白,至少不会让她无辜背负这‘杀人凶手’的猜忌,也不会让你的兄长含冤枉死这三十年。”简不听又是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潇因为心中有愧不敢追究,杜湘帘因为心中有怨无心追究,而明家父母因为受幼子蒙蔽不曾追究……
因此,这一桩旧案便被如此潦草的手段,淹没了将近三十年,甚至凶手都不曾多花些心思更改历史记录和资料。
从车祸发生时间来看,曹天赐是第一个符合条件的“被脑死亡”的受害者。
只不过,尽管是个养子,可曹夫人心善,将其当做亲生子嗣对待,对其极为重视,再加上林家对此心中有愧,便将其转院到自家的疗养院中好生照顾,并没有放弃治疗的想法,因此使得幕后凶手只能另寻目标。
而明轩便是被盯上的第二个受害者。
比起曹家,明家最多算是个小康,即便明家人赶到时明轩的心脏还没来得及摘除,以明家的条件,也不足以让明轩如曹天赐那般,日复一日在医药费极高的icu里长住下去。
更何况,明家小儿子还不曾娶妻生子,基于现实考量,明家选择放弃治疗的可能性也更大。
同样的,即便明家当真察觉到了自家长子的死内有蹊跷,为了幼子的未来着想,也断不可能为了一个死人的公道而鱼死网破,拼个家破人亡。
而当初的明家二老,未必是当真信了明潇所言,兴许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大局考虑不愿过多深究罢了。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活着不是?
那些做出如斯恶行的人,哪里是不曾用心遮掩?分明是拿捏了人性,不稀罕费心遮掩。
而这一切悲剧的起因,都是为了给远在京城的骆乘江,提供一颗健康适配的心脏罢了。
谷芝芝不知在何处看到了这两人的资料,便偷偷记了下来,藏到了自己的首饰盒中,临终时,留下了死亡讯息,给官家提供了一个调查方向。
也难怪,曹天赐在报复简家和傅家时也将骆家牵扯了进来,甚至骆家的下场也没比其他两家好到哪儿去,说是更凄惨几分也不为过。
原来一切,不过是因果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