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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故怨-喻钊(一)

  “若是有着泼天的旧怨,您是会选择凡事向前看,还是会默默沉寂下去寻求报仇时机呢?”喻钊坐在审讯室里,通身气度不似凡人,与他往日在骆岐川身边,像条忠心不二的狗似的那模样,截然不同。

  此时若是抛开对面这人是个罪大恶极的凶犯不谈,抱着平常心看他,却发现他身姿高挑气质挺拔,瞧着并不像什么街头混混,也不像什么无恶不作的人,反倒是像一个清瘦儒雅的读书人。

  可听到他“坦白”出来的罪行,看到他口供记录上的字字句句,叶央庭不禁由衷的感慨一声: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喻钊此时脸上的神色复杂又淡然,有着已经走到终途的茫然,也有突然戛然而止未能继续走下去的遗憾。

  叶央庭和孔酒听到他的话,似有所感,互相对视一眼后,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回答。

  喻钊似乎原本也并没有想求一个答案似的,只是低低笑了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

  那笑声中有着愉悦,也裹挟着痛苦和绝望,让人光是听着都觉得难过。

  许久,他才止住了笑,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抬起眼眸看向二人,那双阴郁的眸子似乎带了点儿孩子气的期待和压抑已久的孤寂:“警官们,你们想听个故事么?”

  喻钊觉得,他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为了旧时的仇怨,舍弃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道德底线,甚至舍弃了自我,就这么隐忍了自己的大半生。

  其实他的父亲,说起来可能无人知道,可是提到他母亲的名字,可能倒是有人还记得。

  她叫宋招娣。

  也是骆岐川的那个被买来的“母体”,那个被宋家卖掉的女儿,宋招娣。

  宋招娣早早地便得知了自己的命运,可是她不认命,因为她自情感懵懂时期,便遇上了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在宋招娣豆蔻年华的时候,宋家隔壁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姓赵。

  在那个年代,哪个村子来了个外乡人其实还是挺新鲜的,以至于他们搬来那天,十里八村的都过来凑过热闹,打过招呼。

  以至于,很快,关于赵家的事儿,就被打听了个清楚。

  这赵先生家,有一个儿子,叫赵斜飞,生的白嫩嫩的,英俊帅气,身姿俊秀,一表人才,通身的书生气度,跟其他成天下地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老粗们自然是不一样的。

  听说他在镇子里的学校里做国学老师,收入也不错,不知道是多少女学生的梦中情人呢!

  只不过,因为要照顾父亲的缘故,他暂时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想着等日后父亲好些了,自己多攒些钱,再好好考虑这件事儿,总不能让姑娘家跟着他吃苦。

  而他的父亲也是个教书先生,只不过是平日里教村子里的孩子们启蒙些知识。

  他身体不好,一年四季老是断不了药材,去吊着他那一条命。

  原本赵斜飞在镇子上是有学校分配的教室宿舍住的,可是赵老爷子被困在宿舍里也没个人说说话,赵斜飞怕他一个人寂寞,便寻了个朴实的村子搬了进来。

  也是因此,他们才搬来了这里。

  所以,赵老爷子有时也会帮着不识字的村民代笔写写书信和对联,以此来补贴家用。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因为住得近,宋招娣和赵斜飞难免会有更多的交集。

  有时候是煮多了的两碗绿豆汤;有时候是他从城里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她熬夜偷偷纳的一双布鞋……

  而一来二去走动多了,再加上宋招娣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彼此互生了情愫也不足为奇。

  趁着家人出去做农活的时候的空档,赵斜飞若是下班早了,便是会时不时的教宋招娣读书识字。

  她常常一边纳着鞋底子贴补家用,一边背着他教的《三字经》。

  赵宋两家都不富裕,只能勉强糊口。

  赵家虽然有两个读书人,可有老赵这个脆弱的体格子拖累着,比起宋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宋家不过是一家子务农的人,收入也聊胜于无。

  宋家长辈自然是看不上老赵家的小子的。

  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别说娶媳妇儿了,便是他们父子俩自己过活,都是勉勉强强,更何况再养个老婆孩子?

  所以但凡被他们看到赵斜飞和宋招娣有纠葛,总是会不高兴,非要当面讥讽上几句才舒心。

  而这种近乎于厌恶的情绪,在一次干完农活回来,撞见宋招娣帮赵斜飞擦汗那唇角含羞带怯的笑意时,开始彻底爆发了。

  宋母直接扭着宋招娣的耳朵,把她扯回了家,疼的她眼泪顿时冒了出来,羞耻的不敢看赵斜飞的脸色。

  然而这还没完,宋母毫不顾忌的在言语上对宋招娣好一番羞辱。

  “不要脸”“小浪蹄子”“也不怕让人见了说闲话”……

  那时候的房子也没有所谓的隔不隔音,哪家打了架,简直恨不得三五家都能盘腿坐炕头隔空看热闹。

  宋招娣的母亲又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儿,说话做事儿都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泼辣,地痞流氓轻易都不敢招惹她,生怕被她追着骂到祖坟冒黑烟。

  每次她一骂起来,便像是要把宋招娣的脸皮往地上踩似的,半晌过去,恨不得整个村儿都传遍了。

  听起来倒不像是在骂女儿,若是外人听了,说她们娘俩没点深仇大怨,怕是都没人会信。

  而且,她还不光是自己骂,她最乐得做的事情,就是“家丑外扬”。

  她热衷于把她看不惯的事儿说给别人听,企图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共鸣,即便这事儿的主人公是她未出阁的女儿,至于女儿的名声,哪里有她自己舒心了重要?对此,她总是乐此不疲。

  然后她还要拉着外人一同羞辱宋招娣,站在道德和辈分的最高点,颐指气使的跟她说:“你看看,那是我一个人说你么?就连人家也都这么说!你也不好好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就知道跟老娘顶嘴!真是没有一点儿教养!我养你还真是不如养一条狗,早知道当时刚生下来就该把你掐死,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对此她还觉得洋洋得意,似乎她做的并不是开了一场单方面的批斗会,而是做了某些造福社会的壮举似的。

  女儿的泪水被她视若无睹,她企图把女儿规训成一个乖巧听话懂事得体的宠物。

  最好没有个人想法不会自主思考,只依照她的期待和想法,做个完美水灵的花瓶就够了就像很多男人所喜欢的那样。

  而这时候丈夫眼里似有若无的赞同,似乎给了她某种意义上的奖赏似的,让她更加变本加厉。

  一时间村子里流言四起,而这流言的源头,竟然是当事人的亲生母亲。

  赵斜飞看不过去,想去帮她跟宋母解释,可却被他的父亲扯住了手腕:“你这木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去了又能帮她什么呢?你真的确定,她这个时候愿意看到你出现在她的面前么?”

  小姑娘家哪有不好面子的,这么狼狈的模样被别人看到本就是奇耻大辱了,何况是被心上人见到?

  老人家叹了口气,腰肢似乎比往日更加佝偻了些。

  说到底,他也清楚,自己的儿子一如自己期盼的那样“青云直上无多地,却要斜飞取势回”,日后定然是个出息的孩子。

  可是当下,这个孩子却因为自己的拖累而如此被人瞧不起,若是没有自己这把老骨头在,他如今怕是早就娶上媳妇儿了,哪至于如此被人指桑骂槐的嫌弃?

  不过一墙之隔,一方是水深火热,一方是冰寒彻骨。

  赵斜飞心头坐立难安,却也束手无策,那毕竟是她的母亲,即便他与宋招娣是否有未来,那人都算是他的长辈。

  老赵见状也不禁叹气,这俩孩子的感情都是他看着一天天的走过来的,如何能坦然看着他们遭此磋磨?

  之后便琢磨着,寻了媒人上宋家说说亲,好歹也是街坊邻居的,长此以往如此下去,实在也不怎么好看。

  却不曾想,媒婆回来时,脸色颇为不好看,像是把为难二字刻在了脸上似的。

  “赵先生啊……这事儿可不是我不帮你……我到这宋家去了,可这宋夫人啊……提出来,娶她闺女行,但是这彩礼得要四大件儿,还得给上八百八十八块钱……而且,还得要五金呐……”媒婆打量了一番这不好说是家徒四壁但是也好不了哪儿去的赵家宅子,叹了口气。

  而她见着老赵欲言又止,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又说道:“人家宋夫人还说了,结婚是大喜的事儿,耽搁了可不吉利,所以这彩礼啊,得是一口气拿齐的……”

  所谓当时的四大件儿,便是冰箱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

  至于五金,便是指金耳环金手镯金戒指金项链和金吊坠。

  至于八百八十八块钱……赵斜飞一个月的工钱也不过才48块。

  即便是他们父子两个不吃不喝,也得足足一年半才能凑够这笔钱,更遑论还有其他的东西?

  这条件别说是这村子里,即便是镇子里,也称得上是苛刻的。

  老赵哑了火,送走了媒婆,佝偻着脊背许久不曾说话。

  而门外听到了这话的赵斜飞,心中也不禁五味杂陈。

  “这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么?”孔酒挑了挑眉梢,“看起来应该不尽然,后面应该还有后续吧?”

  孔酒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喻钊,不禁出言催促。

  叶央庭看了眼身侧有些不靠谱的俊秀青年,不禁叹了口气,但到底是没多说些什么。

  “当然没有结束,后来……”喻钊继续说道。

  宋招娣有个传统到俗气的名字,可她却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全身都带着一股子一往直前的莽劲儿和生机盎然的生命力,让人觉得惊艳的移不开眼。

  她趁机逃了出来,径直问赵斜飞:“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赵斜飞没回答是否愿意,在他看来他的答案只会有一个,他只是认真的看了看宋招娣,问她:“你确定你想好了?”

  想好了抛弃现有的一切,抛弃了亲人朋友,去一个陌生的地界,开始一段陌生的或许很艰难坎坷的生活。

  宋招娣闻言,似乎懂了他的未尽之意,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惹人心怜:“最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飞哥,我信你……”

  明明是亲人,却偏偏要打碎她的所有骄傲,把她贬低到了骨子里去。

  分明她是人见人夸十里八村都有了名的漂亮俊俏,分明她做工和做农活儿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分明家里不少的收入都指望她,分明她与赵斜飞恪守君子礼节,从未有过逾举……

  她的好一家人只字不提,甚至觉得还不够,恨不得压榨了她最后的价值才行,完全不顾她的想法和心情……

  她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物件儿,怎么能像是个商品似的被人交易来交易去?

  今日母亲和媒婆的话,她都听到了,甚至还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私下交流的后续。

  “若是这死丫头能就这么嫁到隔壁,也是好的,日后还能多帮衬帮衬咱们大宝儿,等收了这彩礼,大宝儿娶媳妇儿也就不用咱们愁了,这么厚的礼拿出去,那些姑娘们不得争着抢着嫁咱们大宝儿!”宋母声音听起来美滋滋的,八字儿还没一撇儿呢,就让她说的跟钱已经到了她的兜儿似的。

  “可我瞧着,这老赵家怕是拿不起这么多的聘礼……”宋父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反驳宋母的话的意思。

  宋招娣唯一的弟弟宋建国,可算是全家人的心头肉,单从称呼就看得出,姐弟二人之间,在父母心中的差距。

  “拿不起还想娶媳妇儿?那不是做梦呢么?如今咱们家还待字闺中的丫头就还一个招娣儿了!大宝儿娶媳妇儿都得靠她,哪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给嫁出去了?”宋母听了这话音调顿时高了不少,宋招娣甚至隔着门都能想象得出,宋母脸上气焰嚣张满是讥讽的苛刻神情。

  “再者说了,招娣儿长得也水灵,日后嫁一个有钱的人家,还能时不时的多帮衬帮衬娘家人,以后大宝儿娶了媳妇儿,还能让亲家托托关系,也像隔壁的赵家小子似的,上城里找个体面的工作……”

  短短几句话,宋招娣仿佛看到了自己悲惨无趣的一生。

  她身后就像是背负了满背的蚂蟥,缠着她吸血,可她却毫无办法。

  她头一次觉得,“亲人”二字竟然如此让人窒息,让人生厌。

  “好。”

  沉思被人打断,她抬眼看去,便见到了赵斜飞那双清澈温润的眼睛正满目怜惜的看着她,看起来格外璀璨明亮。

  日子依旧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两人若无其事的,似乎再也没了交集似的。

  赵斜飞从学校提交了调职申请,选择了一座遥远淳朴的小城市。

  本就算得上是家徒四壁,说到底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索性他陆续变卖了家里老旧的物件,只带着父亲轻装上阵。

  村子里都知道了,老赵家父子因为小赵老师工作调动的原因,要搬走了!

  村民们表现出了或多或少的遗憾,就连宋母脸上都带了点可惜。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可惜,赵斜飞没能去凑足了聘礼来迎娶宋招娣。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家户户也不能一直围着赵家转,很快大家的日子便恢复了正轨。

  等到赵家人去楼空的时候,村民们还不以为意。

  直到宋家一家子人干完农活回来后,却发现该在家的宋招娣竟然不在家,找了一圈却只找到了一封信时,心里才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好消息:留了信。

  坏消息:宋家没人识字。

  唯一识些字的村长,大半夜的被宋家人连哭带闹的薅了起来,捧着老花镜辨认了半天,才看出原来宋招娣这丫头是跟人家私奔了。

  此言一出,宋母险些没被气的背过气儿去。

  一家子觉都睡不下去了,大半夜的就开始挨家挨户的敲门打听,这老赵家到底搬到哪儿去了。

  结果有说去了东北的,还有说去了西北的,又有说去了海南的,也有说去了南海的……

  各家说辞都没个重样儿的,即便是再没有脑子,也能看得出来,这家子人显然是故意防着他们找过去呢!这场私奔,原本就是他们两个人设计好的……

  “实际上呢?他们去了哪儿?”孔酒听着,不禁有几分好奇,开口问道。

  “S市。那里新建了一座中学,正是缺少师资力量的时候,而且待遇也不错。”喻钊笑了笑,说。

  孔酒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既然如此,距离也算不得远啊……”

  “是啊……算不得远……”

  他们一家三口,在那儿生活了四年,只是这种幸福在他三岁的那年,戛然而止。

  母亲的老家有个村民,出来做工,偏生就那么巧的,撞见了宋招娣,还认出了她。

  很快,宋家人便找上了门来。

  当宋招娣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家人”的时候,脸色惨淡而绝望,那神情让喻钊记了很久,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依旧在他的脑海里不停的回旋往复,难以磨灭。

  母亲被带回去了。

  父亲得知消息后,急匆匆的带着他去寻母亲。

  出乎他们意料的,此行很是顺利,宋家人不但没有阻止他们见宋招娣,反而一脸乐见其成似的。

  “你们回去吧。”宋招娣神色有着他们不曾见过的木然。

  赵斜飞闻言一脸哑然,他发现,爱人这张脸上,曾经的那股子一往无前的冲劲儿和生机勃勃呢生命力,消失了。

  “你确定你想好了?”同样还是这句话,他红了眼眶,嘴唇轻颤,“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我不在意这工作能否保住,我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和看法……

  “我在意,带着孩子回去吧,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她也红了眼眶,扯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来。

  她没法不在意,宋家人说要到赵斜飞的单位去闹,若真是闹开了,他保不齐是会丢了这铁饭碗的。

  赵老爷子教出这么个儿子不容易,他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也不容易。

  她哪里舍得自己爱的人因为自己,而折了他的傲骨,去做那些粗活儿维持生计?

  他合该是仪态端庄的现在教室里授人诗书礼易的。

  更何况,还有孩子,她又哪里舍得那么小的孩子整日里听着街坊邻居的闲话长大?

  “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他们还把宋招娣抢回去作甚?莫不是还想着卖了她?”孔酒眉头紧锁,有些控制不住脾气。

  “刚巧那时候,骆乘江放出了消息,要为自己的孙子,海选出一个妈,被选中的出价给了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喻钊扯出了一个讥讽又满带恶意的笑,“你们以为,当时送过去的都是处子之身么?甚至不乏有男人,把自己的老婆送过去,就是为了那笔钱。”

  那个年代的八万块,足够在不错的城市买一套宽敞又舒适的独栋小楼房了。

  甚至在某些地方,一套楼房带院子的小别墅,不过才两三万块。

  “骆家也不介意?”孔酒惊愕极了。

  怎么说也是挑儿媳妇儿,怎么能这么草率?虽说是不是处子之身不那么重要,但是如果是别人的老婆……这个不是违法的么?

  琢磨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都已经出钱买儿媳妇儿了,这违不违法,骆乘江大抵也是不在意了。

  叶央庭见孔酒这副拿不出手的样子,不禁扶了扶额头,顿时感觉自己额角青筋直跳。

  这俩人一来一回一唱一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相声演员,半点没有官家人员审讯犯人的严肃庄重。

  这么想着,叶央庭不禁抬眼看了看一直录着影音的摄像头,又是一声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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