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寝殿里乱糟糟的。
郭公公见李邵神色不太对劲,便先把几盏油灯都点亮了。
“殿下,”高公公伸手去扶李邵,“您看,这里只有小的几人,并没有您说的什么猴脸太监。”
“我亲眼看到了!”李邵一把挥开了他的手,问玉棠道,“你呢?你肯定看到他了,为什么说谎?”
玉棠本就心虚,被李邵咄咄逼人追问,慌得一个劲儿摆手摇头。
她越是答不出来,李邵越是要她答,抓着玉棠的胳膊:“他人呢?!”
这一下用了大力气,玉棠吃痛,哭着道:“没有的,奴婢不晓得……”
眼看着李邵要发怒,两位公公赶紧把一左一右扶住李邵,好言好语劝说。
怕李邵激动之下犯浑,郭公公也不敢提“您怕是魇着了”之类的话,只说慢慢问慢慢问。
当然,这个问,也不是他们来问。
大殿下脸色跟见了鬼似的,郭公公丝毫不敢托大,把毓庆宫这儿交由高公公,自己去求助曹公公。
曹公公匆匆赶来,就见李邵抱着膝盖混混沌沌坐在床上。
“殿下?殿下?”曹公公唤了两声,李邵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只得问其他人,“殿下怎么了?”
高公公苦着脸,道:“郭公公去请您了,殿下先是把小的们臭骂了一顿,说他肯定没有看错,那猴脸太监还与他说了话,然后不晓得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又安静下来了……”
曹公公又问玉棠:“听说今夜是你守着?”
“是奴婢,”玉棠已经没有再哭了,脸上带着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也畏畏缩缩的,“奴婢听见殿下梦呓,声音惊恐又不安,猜想殿下可能魇着了,就点了灯查看。
唤了殿下好几声,殿下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大叫‘猴脸太监’,奴婢也被吓了一跳。
很快,郭公公他们也来了。
曹公公,从头至尾奴婢都没有见到过猴脸太监,殿内没有别的人了……”
“你们呢?”曹公公问道。
高公公与郭公公也是摇头。
郭公公还道:“外头有雪,若是有人走动少不得留下脚印,可小的两人赶来时,地上干干净净的。”
曹公公微微颔首,没有再质疑,只是大步往对侧书房走。
玉棠见状,小脸煞白,心噗通噗通地直往嗓子眼跳。
她赶紧背过身装作去伺候李邵的模样,根本不敢面对外侧,就怕有人忽然扭头看到她失措的神态。
因此,她不晓得的是,曹公公的确回头了。
曹公公没有看到玉棠神色,却也没有叫她,只让高公公把书房的油灯也点得通明。
“您怀疑有人早早藏身在这里?”郭公公小心问着,“可玉棠说……”
曹公公严肃极了:“要么殿下做了噩梦,要么玉棠说了谎话,至于你们两人,看错外头脚印了吗?”
郭公公赶忙摇头。
是了,如果玉棠扯谎,而他们也没看错脚印,那猴脸太监就还在正殿之中。
找出来了,证明殿下所见非虚,拿玉棠问话。
找不出来,那就是殿下魇着了。
曹公公亲自查看的,几个柜子也都打开来看过,没有任何人。
等又查回到寝殿之中,依旧毫无发现。
玉棠见此,略松了一口气。
虽不晓得那老太监如何消失不见了,但如此正好正好。
曹公公到床前,道:“殿下,没有猴脸太监。”
李邵茫然抬起头来,涣散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你胡说!你肯定胡说!我看到了,他还让我拿油灯!他想杀我!他要像杀母后那样杀我!父皇呢?我要见父皇,不能放过那凶手,不能放过他!”
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癫,到最后几乎撕心裂肺般大喊大叫。
他一把推开曹公公,从床上跳下来,也不穿鞋,光着脚往书房那侧跑。
曹公公没有防备,被推了个踉跄,腰撞到了床沿痛得一个气险些没顺上。
高公公忙不迭扶他,玉棠和郭公公着急地去追李邵。
曹公公本想靠着高公公缓缓,没想到书房那头噼里啪啦一阵响,郭公公和玉棠一声声“殿下”喊着,他哪里缓得住,让高公公搀扶着赶紧过去。
才走到落地罩旁,迎面飞来一物,擦着曹公公的胳膊飞出去。
咚地落在地上,碎开了。
曹公公定睛一看,那是一砚台。
再看书房里,东西又丢又砸一地狼藉。
李邵没有停手的意思,劝着的人也根本劝不住。
这幅模样落在曹公公眼中,一下子就与去年冬日废太子那天大殿下在东宫里发疯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快!”他大喊道,“把剑收了,把墙上的剑收了!”
这么一提醒,郭公公也想起当日惊险来,顾不得地上各种锋利碎片,几步扑到墙边,赶在李邵之前把悬挂着的长剑取了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又踉跄着跑到外间。
曹公公又道:“毓庆宫其他人手呢?都是死的不成?还不赶紧都叫来拦住殿下!”
内侍嬷嬷们早就被吵醒了,也没敢睡,但更不敢凑过来触霉头。
曹公公高声唤人了,才一个个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控制住了李邵。
李邵闹了一通,浑身大汗淋漓,仿佛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又因光着脚,踩了不少碎片,地上流了不少血印。
他浑然不觉得痛,嘴上不住喃喃着:“猴脸,我要杀了那猴脸!”
眼看着李邵又要闹起来,曹公公一咬牙:“捆了,先把人捆了!”
等留值的太医赶到毓庆宫,见到的就是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的李邵。
曹公公坐在一旁,扶着受伤了的腰,与太医道:“殿下做梦魇着了,闹得太凶,只能如此。殿下脚底也伤着了,刚才简单处理过,恐没有弄干净,劳烦院判了。”
太医一脸谨慎:“下官有数下官有数。”
只看诊,不多问,更不往外多说,这就是“有数”。
可脚底的外伤好处置,闹腾的内情……
“脉象混乱,”太医斟酌着用词,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殿下恐是不太好。”
曹公公看向太医:“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太医心一横,“梦魇怕是惊了魂魄。”
再多的,他不敢说。
曹公公听懂了,或者说,先前李邵这么闹的时候,他就想到过一个字:疯。
他叹了一口气。
李渡曾妄想编造先皇后有疯病,初看他失败了,可现今再看,又何尝不是成功了呢?
那个“疯”字刻在脑海里,明知道先皇后没有病,但见到大殿下这样,还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字。
“看顾好殿下,”曹公公也露出了疲态,“杂家先去禀了圣上。”
高公公扶他:“也让太医看看您的腰吧。”
“晚些吧,”曹公公道,“殿下要紧。”
这一夜,宫里都晓得毓庆宫出了些状况。
先是曹公公过去,再请了太医,天亮前,圣上也摆驾了。
虽然各处还不晓得里头具体情况,但也有了不少猜测:定然是大殿下出事了。
圣上面对面看着李邵,见他被绑在椅子上,心痛万分。
李邵披头散发,精神萎靡,低着头喃喃自语着。
“邵儿?”圣上唤着,“邵儿?”
他听不清楚李邵在嘀咕什么,想凑过去听,李邵忽然醒过神来。
“父皇,我杀了李渡!我杀的!”
圣上一愣。
“猴脸太监该死,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圣上皱起了眉头。
李邵对周遭状况似是毫无感觉:“不对,他跑了,我要把他找出来!我要给母后报仇!”
说着说着,他又挣扎起来,整个人动作大得好像要把椅子都带翻了。
“太医!太医!”圣上急忙道。
太医毕恭毕敬地:“恐是要施针,让殿下先平静下来,睡上一觉再看看状况……”
圣上听着就知道很不乐观,却也没有旁的办法。
扎了针,李邵渐渐安静下来。
圣上让把绳子解了,几人小心翼翼地把李邵挪回床上,他就坐在床边,深深看着儿子。
幽禁,是他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道理上来说,是对的,内心中,还是会念着父子情谊。
但无论如何,他没有要害邵儿的意思。
没想到,不过半个多月,竟然出了这种变故!
李邵这一觉只睡了两刻钟,睁开眼又要闹,急得曹公公不管不顾地让人再捆起来,怕李邵伤了圣上,也怕李邵身上的针伤了他自己。
圣上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颗心起起伏伏,滴血一般。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从知道毓庆宫出了事,到晓得大殿下疯了,也不过三日。
圣上病倒了,来势汹汹,连早朝也停了。
静心堂里,晋王妃跪在佛前诵经。
按说李渡死了,她就该放心了,但兴许是还没有被准许返回娘家,她这两天依旧心神不宁。
现如今听闻圣上病了,又是一阵没来由的不安,怕事情出变故。
李嵘坐在窗边,翻看着手中的书卷,眼底有些许困惑之色。
竟然疯了……
当年定国寺大火后,猴脸太监不知所踪。
直到晋王府被抄,李嵘在城外山上庄子里住了几日,成喜他们才掌握了猴脸太监的行踪。
人就在京畿底下一小县城里,明明是个太监,还有了媳妇和儿子,甭管是怎么来的,总归是很像模像样地在过日子。
父王没让成喜把人抓回来,说是留着。
现在拿捏了也没用,不如留下来有朝一日当个奇兵。
猴脸太监的地址,李嵘记住了。
不久前,父王死了。
李嵘想要报仇,他想到的就是猴脸太监。
当年能一场大火吓得李邵失忆,或许现在再突然看到那张脸……
只是,李嵘空有主意却没有能耐。
也正是因此,德荣姑母找上他的时候,李嵘思量之后赌了一把。
只有德荣姑母,可以硬逼猴脸太监卖命,也只有德荣姑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太监弄进宫里弄到李邵身边。
李嵘出人,姑母出力。
李嵘等着李邵被吓得大病一场,浑浑噩噩,一蹶不振,却是没有料到效果卓绝,李邵竟是直接被吓疯了!
这叫什么?
这就叫天意!
老天爷都容不下李邵!
活该,真是活该!
另一厢,林云嫣从皇太后这里听说了李邵的状况。
“这几天也没有好转,要么安安静静坐着发呆,要么突然癫起来喊打喊杀,看那样子,倒真像是失心疯,”皇太后说着就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哀家想,若真是一直这样倒也好,断了念想,都断了。”
断了李邵的,也断了圣上的。
午后,林云嫣出宫。
挽月小声问她:“郡主,先皇后不是没有疯病吗?”
“先皇后是没有疯,”林云嫣顿了顿,又道,“可谁说李邵就不能疯呢?废太子那时就闹过一回,他情绪原就不稳,这些时日又起伏太多。”
太子之位被废,可以算是一个转折了。
李邵意识到,他继位并不稳固,甚至还得苦心积虑寻找东山再起的办法。
他在惊吓里响起了定国寺那夜状况,却又得知他素来信任的李渡就是真凶。
先皇后有疯病的流言被摁下了,偏德荣长公主当面点破,让李邵又一次心急如焚。
于是他跳入了李渡的陷阱里,拼命想要在吉安立下大功,结果事与愿违,不止没有功,还被各有心思的朝臣们借题发挥。
最刺激李邵的是,圣上幽禁了他。
如此连翻打击之下,李邵彻底扛不住了。
“不过,”林云嫣沉吟,“仅仅只是噩梦,他不会疯。他肯定见到那猴脸太监了。”
挽月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
隔着帘子,她与牛伯道:“转道德荣长公主府。”
林云嫣去得突然,并未提前递帖子,好在长公主今日在府中,得知她来了便让人引她进府。
“稀客,”长公主正在品茶,“宁安陪着母后用过那么多好茶,来,替我也尝尝。”
林云嫣应了,坐下饮了一盏,点评两句,便回了正题。
她道:“突然登门,其实是想问您讨一个人。”
长公主奇道:“什么人?”
“那个猴脸太监,”林云嫣笑了笑,“您知道他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