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安安静静。
徐简说完先前那句就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把时间留给圣上与曹公公思考。
良久,思考良多的圣上沉声道:“照你那个说法,朱倡连李浚都看不上,他能看上谁?”
曹公公拿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颤。
刚刚辅国公没有点破,现在圣上反问一句,但内里的意思,曹公公反正是听出来了。
能让朱倡那个讲求利益权势的人“看上”,比永济宫的那位更厉害的,还能是谁呢?
不就是没有受限制的曾经的皇子皇孙们吗?
每日上朝点卯的晋王贤王?
一月里上朝约有半月的平亲王?
根本不上朝闲散到不到宫宴不见人的其他王爷老王爷们?
曹公公不由牙痛。
徐简看了眼曹公公,又看圣上,最后把视线收回来,一副斟酌用词的模样。
身为颇受圣上信任的朝臣,他有他的优势。
他这两年甚至借着灯下黑办成了不少事。
可他也有他必须谨慎注意的地方。
首当其冲的一条是,在没有明确线索的前提下,他不能在御前夸夸其谈把利刃明确地指向某一位皇亲。
那般锋芒毕露,哪怕尖刃对外,但银光灿灿的剑身映亮了圣上的眼,之后再想弄什么灯下黑,就再也黑不起来了。
更何况,徐简最怀疑的还有一位是晋王,是圣上的兄长。
“臣不知道,”他说得很是坦然,“臣并非有准确的怀疑目标,只是觉得永济宫那位不够让朱倡死心塌地全家赔在里头都没有吐露一个字。”
圣上示意曹公公添了茶,抿了一口,道:“是了,朱家那案子是你和单慎一道办的。你了解得多些,再仔细与朕说说。”
徐简道:“朱倡行事独断独行,与王六年是老交情。
他把这条线交给了朱骋,朱骋听命办事,其他儿孙甚至是他请封了的世子朱驰都瞒在鼓里。
臣当时试着挑拨过朱驰与朱倡朱骋的关系,看得出来朱驰对于被排除在外以及被父亲弟弟连累万分气愤。
臣听说,直到砍头前,朱驰都在追问朱倡到底是为谁卖命,想当个‘明白鬼’。
以他那样被背叛,半月之间从国公世子到刀下魂,他若真知道内情,可不会老实赴死。
拿那人名字与您做交换,留他幼子一条性命,哪怕跟着流放的女眷也好过砍头。
就算真不知道名字,只要手里还有一丁点能用作交换的线索,他都会喊着跟您谈条件。”
圣上呵地笑了声。
倒不是愉悦,却也听进去了。
他不熟悉那个朱骋,但他熟悉朱倡,也召见过几次世子朱驰,对这两人的脾性还是有所掌握的。
朱驰看似老实听朱倡的话,实则有他的胆大妄为,以及一脉相承的自我。
徐简说得对。
朱驰但凡有点儿线索,都会拿来给幼子换命。
朱骋又是只知王六年再不知其他,真正死死闭嘴的知情者只有朱倡。
被先帝幽禁永济宫十几年了的李浚,如今还有得到朱倡这种全家砸进去的“奉献”,的确不太像。
可要说其他有可能的人选……
圣上的眉宇又皱了起来。
“还有不死心的人,是吗?”他问了一句,声音低沉。
不像是在问徐简或者曹公公,更像是在问自己。
“圣上,”徐简道,“臣想去一趟永济宫。”
圣上闻言微愣,讶异地看着他。
徐简原就有见李浚的打算,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
“万事讲究证据,虽然臣认为那黑手并非李浚,但汪狗子这条线全指着永济宫,”徐简一本正经道,“所以臣想,有必要去当面问问李浚。”
“朕那三哥……”圣上迟疑了下,“你没有与他打过交道,他那张嘴,你想从他嘴巴里挖消息只怕并不容易。”
“臣自知阅历尚浅,也没有与他交锋的经验,”徐简起身,拱手请缨,“不过他身处永济宫,即便存了兴风作浪的心,大抵也没有兴风作浪的力了。
想来,就算臣落了下风,没从他口中找到线索反倒被他套了话去,他也没有用武之地。
反倒是他若当真以此做局,坐实了他教唆王六年等人的罪名,甚至他参与策划了定国寺以及宝平镇的阴谋,您也能够名正言顺地处置他。”
圣上听完,又是长长沉默。
半晌,他道:“你说的是,万事讲究证据。你去试试也无妨。”
徐简过了明路,领命从御书房里退出来。
曹公公送他。
今日多走了几步,走到左右无人处,曹公公才压着声道:“那人既然如此周密,不让我们顺着汪狗子挖到他身上预先做了那么多的防备。那冯尝那儿呢?国公爷,杂家想着,莫不是冯尝身上能查出来的东西也……”
“不一定,”徐简认真说了自己的想法,“冯尝和汪狗子这种明摆着就来历‘危险’的人不一样,他本是一枚暗棋。
若不是他急功近利被郭公公看出端倪来,想来也不会曝露身份。
再说,他在调到殿下身边前的宫内经历,也弄得干干净净的,从中挑不出明确的毛病来。
能看穿他挑出他的刺的,全是曹公公的功劳。”
曹公公老脸一红。
功应该有一些,但他不爱也不擅居功,被辅国公这么一赞,还有点不好意思。
“杂家,”曹公公哎呦一声,“杂家就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些,认得的人多了些……”
“所以我想,那人要往殿下身边安插人手,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他身边的人,一眼看不穿冯尝粉饰过的经历有任何不妥之处,”徐简又道,“恰巧在公公手上撞了个严严实实。”
“听国公爷这么说,杂家安心许多,”曹公公脸上有了笑容,“实在是被那条狗连着的几号人弄得头痛,杯弓蛇影起来。”
定了定心神,两人继续压着声交换整理了下线索。
说完了事,徐简舒了口气,缓一缓沉闷气氛,便打趣道:“公公不怕隔墙有耳?”
曹公公下意识又扭头左右看,视野之中并无人影。
他反应过来,失笑道:“国公爷莫要揶揄杂家了,以您的耳力,倘若真有人在近处偷听,早被您发现了。”
曹公公送走徐简,又回到御前。
圣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眉头中间几道深深的皱纹,足见此刻心境。
“朕的心里没有底,”他道,“并非朕不信还有人不死心,而是朕想要对得起先帝。”
曹公公垂首恭听。
圣上却再没有倾诉的欲望了,只余长长一声叹。
皇权之争的凶狠与残酷,他亲身经历过见识过。
多年以前水面之下必然暗涌无数,当时他没有参与进来,甩手皇子一位,体会没有那么深刻。
可从他被拽进水里的定国寺之夜,到他最终披上龙袍的那一天,前后也就小一年,他的兄长一死一禁一贬。
历史上更惨烈的也有,只不过文字终究没有亲历那般时时刻刻被牵动着心。
那一年,当真焦头烂额。
而父皇的一禁一贬也替争位划上了句号。
当年用死囚灾民充当贼寇抵功的,何止李汨与李浚?
对定王李沧咄咄逼人,死咬着不放的也不止他们两人,可最终父皇狠罚的只有他们。
对其他人,有训诫,有禁足,有罚俸,程度不同时间也不同。
先帝的意思很明确,罚过了,事情就过去了,不让他这位新君在将来的年月里动不动就去翻旧账。
其中缘由,圣上在后几年也慢慢想明白了。
一来,对先帝来说,总归都是他的亲儿子,又是重病之下,慈爱之心更重。
第二,也是为了他这个继任者着想。
他以“仁厚”后来居上,就不能自断臂膀丢了这仁厚之名。
对亲兄弟逼迫太甚,且不说御史们满意不满意,这些兄弟们为了自保极有可能会再生事端。
而先帝晚年,因着天灾不断百姓贫苦,的确有不少落草为寇的状况,比起新君与兄弟们为了各自权威与安全争斗,先帝更希望能休养生息。
不说开创盛世,起码得让老百姓们能安心过日子。
正是体谅着先帝的这份安稳为重的想法,十几年来,圣上与他的兄弟们算是达成了一个不错的平衡。
起码,表面上看,的确不错。
想闲散就闲散,想听政就听政。
如今,倒是被架在这儿了,上去下来都差点意思。
另一厢,徐简进了永济宫。
守门的内侍眼尖:“您怎么来了?国公爷,您有圣上的手谕吗?若是没有,小的不能让您进去。”
“没有圣上的手谕就进不去?”徐简明知故问。
“规矩是这么定的,”内侍赔笑,“您千万别为难小的。”
“据我所知,大殿下来了两次都进去了,他也没有圣上手谕。”徐简道。
“那两回不是小的当差,”内侍忙道,“事后当差的都被管事公公罚了……”
徐简促笑一声。
他不信这话,他“以前”又不是没来永济宫找过麻烦发过疯?
不过,徐简也没逮着个太监过不去,只从袖中拿出了圣上手谕:“上头有红印,你看看仔细。”
那内侍接过去看了,确认无误后,这才与徐简引路。
通传过后,徐简被李浚的人一路请进了内殿。
李浚披着长袍,半敞着领口,腰间带子不松不紧,全然没有一点端正模样。
他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仪态,只上下打量徐简:“徐莽的孙子?我上回见你时,你多大?有这桌子高吗?”
徐简行了礼,答道:“您上回见时,我应该比这桌子高了。”
李浚哈哈大笑,又问:“说说,我那六弟让你来做什么?”
徐简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内侍。
李浚见状,啧了声:“我都不怕他们听,你怕?”
“怕。”徐简道。
如此简单明了却是示弱一般的一个字,弄得李浚都心生疑惑。
尤其是,徐简用词示弱,口气却一点也不弱,可以说是半步不让,矛盾得让李浚既嘀咕又好气。
而后,他冲那内侍抬了抬下颚。
殿内人鱼贯出去。
李浚抿了一口茶,道:“人都屏退了,等下你要吃茶就自己动手。”
徐简上前,拿了茶壶先给李浚续上,这才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李汨身边那王六年吃里扒外扒了十多年,扒到李汨身死都不知道王六年不是自己人。
谁知道永济宫里,您的身边,有没有那样的人物?”
李浚抬头,越过氲氤水气,深深看着徐简。
“圣上让我来永济宫,是想与您聊一聊宝平镇以及定国寺的事。”徐简开门见山。
李浚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乐了:“他还没有放弃呢?这个六弟,执着也是真执着,六弟妹死了这么多年,他念念不忘的。
说起来,你以前见过我那六弟妹吗?模样是不错,可京中又不是没有其他美人了。
你那生母岳母,当年都还没有嫁人。
可偏偏六弟就是对六弟妹情有独钟。”
徐简心明。
李浚惯爱东拉西扯,把主动握在自己手中。
徐简今日不缺“吸引”对方的话题,自不会让李浚牵着鼻子走。
“是,您当年见过宫里宫外不少人,”徐简接了话,而后话锋一转,“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一位猴脸的太监?”
李浚挑眉:“猴脸太监?这么明确的说法,可是那人卷入了什么要事里?”
“定国寺中放火的就是此人。”徐简沉声道。
李浚眼中锐光一闪而过,一瞬不瞬盯着徐简。
这是真话,还是徐简编来诓他的?
如果是真话,过去十多年了,这条线索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浚一时拿捏不准,干脆直接问了。
“岳母与内子托梦。”徐简道。
李浚冷笑道:“你不如说李邵那废物想起来了,我可能还信些。”
“您不信?”徐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不久前潜府遭受雷击,先皇后看不得殿下混沌,以此提醒他要好好做人做事,亦点了殿下灵通,让他想起那夜事情了。
那夜殿下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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