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氲氤。
指腹抹着盏沿,徐简琢磨着李嵘。
他把成喜的画像拿去静心堂时,李嵘看得很是认真。
徐简当时问过“在庄子上是否见过这人”,李嵘给了否定的答案。
可李嵘当真不认识成喜吗?
还是认识却不谈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或是,他怀着别样的心思隐瞒下来?
这个问题,只有之后再去问李嵘了。
至今现在,徐简看向喻诚安,问:“你在哪儿遇着成喜的?将军坊?”
“不是,”喻诚安答道,“将军坊人多眼杂,平日看别人斗鸡斗蛐蛐就行了,我自己养的还是得换个地方彰显彰显。”
徐简示意他继续说。
饶是喻诚安一肚子的蛐蛐宝典,也不至于在这种忙碌时候事无巨细地与徐简介绍。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有将军坊,就有元帅府。”
徐简挑眉。
他在京中行走多年,元帅府虽未去过,也听夏清略提过。
将军坊做有钱人买卖,只要手里有银钱就能进去,除了京中勋贵纨绔,许多富商子弟也是其中常客。
这些人凑在一块,互相结识,也算一条拓展门道的路子。
元帅府与将军坊不同。
光有钱是进不了元帅府大门的,只有簪缨子弟高官后生,才能成为座上宾。
喻诚安三五不时会去元帅府。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蛐蛐,万一在将军坊里磕着碰着,到底心疼。
元帅府比打擂台,交手的都是“体面人”,输赢都不会耍赖。
毕竟,什么能比门楣更体面呢?
用喻诚安的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门往那一开,敢赖账的他能直接上门讨要。
再有什么矛盾,我是侯府孙儿,你也不差,大家半斤八两,也不算我仗着出身好欺负人。
“你把那蛐蛐带去元帅府,却被成喜看上买了去,是这么一回事吧?”徐简问完,见喻诚安点头,便又问,“那天你遇着李渡或者李嵘殿下了吗?”
元帅府既然是个权贵耍玩之地,遇着一两个内侍也不稀奇。
有的会乔装一番,有的丝毫不改尖声尖气。
“我记得,成喜那天乔装了,”喻诚安回忆着道,“穿着像个主子,粘了一撮小胡子。”
徐简便问:“你确定不会认错?”
“我连蛐蛐都能分得清,我还能分不清人脸?”喻诚安反问,颇有信心,“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内侍,说买蛐蛐也不还价,我当时就猜,十有八九是真主子想买。
真主子不露面,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一手拿钱一手拿蛐蛐,也不会去问那内侍的主子是谁。
被你这么一问,我当天的确没有见到李渡或者李嵘殿下。
只是,照我后来问李嵘殿下说蛐蛐哪里的来时殿下的反应,他似乎并不清楚我就是那蛐蛐的原主人。”
“前年,殿下九岁的时候,”徐简顺着往下理,“按说成喜不会带殿下去元帅府,至于李渡……”
李渡出门,身边有叶公公跑前跑后。
成喜既是他处理夺位大事的总管,李渡就不会让他与自己一块站在阳光下。
话说回来,既不是李渡,也不是李嵘,成喜是以什么身份进的元帅府?
他又是去元帅府里见谁的?
总不能真是爱好蛐蛐去买蛐蛐的吧?
徐简这么想,也就这么问。
喻诚安这就答不出来了,道:“那就只能看看元帅府的人还记不记得他。”
徐简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带路。”
喻诚安一愣,揶揄道:“带什么路?元帅府?如今御前大红人办事利索又周全的辅国公去纨绔消遣之地,不太妥当吧?郡主许你去?”
“调查反贼,怎么不许?”徐简反问,“怎么?你去元帅府难道不止斗鸡斗蛐蛐,还折腾些更见不得人的?”
正说着,单慎在外头敲门,要进来谢谢喻小公子的点心。
喻诚安赶紧摆手。
打趣归打趣,纨绔也分等级。
斗鸡斗蛐蛐甚至偶尔打个架,这在单大人这儿还算纨绔里的好东西。
真折腾些乌七八糟的,单大人能直接把他拎回保安侯府让祖父家法伺候。
午后。
春日阳光和煦,正是元帅府生意大好的时候。
当然,相比将军府那边的热闹,元帅府还是清幽许多。
能在京中做这种买卖的,自然有坚固的靠山。
徐简曾听人说过,元帅府的东家与驸马韩兆清家中有些关系,说穿了,这座元帅府背靠德荣长公主。
林云嫣与他提过皇太后对德荣长公主的担忧,他们两人亦梳理过长公主的大小事,自然也有关于元帅府的传闻。
据小郡主的说法,那日牌桌上问起,长公主否认了。
“斗鸡斗蛐蛐?别人不晓得,皇太后您还不知道我?我最讨厌毛乱飞。”
“先前驸马家里有几个晚辈想看斗鸡,问我要不要也一块看看,我忙给推了。”
“受不了那个味!我们女人家都喜欢香喷喷的,斗鸡多臭啊。”
“我若要赚银钱,才不许他们斗鸡斗蛐蛐呢,不如都给我坐下来打马吊。”
“也不晓得哪个赚钱还攀到我这儿了,都是些市井流言,我若寻上门去要澄清,反倒仗势欺人。”
“既然那家做生意还算老实,没闹出什么事儿,就随他去吧。”
“真出状况了再说也不迟,不是我的铺面,难道还能盖到我头上来不成?”
“我是谁?我能由着别人给我泼脏水吗?”
否归否,徐简与林云嫣都觉得,此话只能信一半。
好在,他今日来也不是想弄明白靠山状况。
喻诚安是常客。
前脚下马车,后脚就有管事来招呼了。
徐简头一回上门,管事却有眼见,京中勋贵的模样早就刻在脑海里,恭恭敬敬问了安。
待进了雅间,喻诚安依旧不绕圈子,开门见山:“我前年在你们这儿卖过一只蛐蛐,管事还有印象吗?”
元帅府里买卖,地主抽成,管事可以记不住,但账目上都有记录。
问的又不是什么私密事,管事很是配合,这厢上了好茶好点心,那厢带人去账房翻册子。
喻诚安记性好,记得年月,日子记了个大概,账房有的放矢查得就快。
也就两刻钟,管事来回话,把具体的时间金额双方名姓都报了。
“买家姓江?”喻诚安皱眉,“那太监姓江?他跟谁来的?主子是谁?”
管事一时理不顺,又叫了几人来一道回忆。
“那是个公公?小的没有看出来。”
“你连这个眼力都没有?小的看出来了。”
“晋王爷?晋小王爷?他们不是元帅府的客人,一次都没有来过。”
“那人总共来过两三回,拿的是留亲王府的腰牌,老王爷早几年常来,偏枯了就来不了了。”
“对,江先生好像是挑些蛐蛐什么的,送去庄子上给王爷消遣。”
“除了跟您买蛐蛐,他还买过一对花瓶。”
“虽没有贵人引路,但老王爷原是贵客,那人又是公公,这厢自不会拒之门外。”
除此之外,他们就很难再回想起来了。
从元帅府出来,徐简少不得再去留亲王府拜访。
“我就不跟着去了,”喻诚安说着,“甭管有用没用,好歹给了你一个方向,你建功立业千万别忘了兄弟,不求你提拔,只求你在我祖父面前说说好话。”
徐简哼笑道:“说什么?让他老人家给你说门好亲?”
喻诚安敬谢不敏。
直忙到天暗下来,徐简进宫复命。
“留亲王府中暂无收获,”他道,“老王爷偏枯严重,臣只问了个安就退出来了,后来问了小王爷几句,他说不清楚李渡身边的内侍为何会用他们留亲王府的腰牌。”
圣上微微颔首,偏过头与曹公公交代几句。
正如曹公公当初想查英国公府就得拉上徐简,徐简想问话留亲王府就得有曹公公出面。
留亲王是圣上的皇叔,徐简怎么好去硬碰硬?
搬救兵才是正途。
徐简又道:“传言中那元帅府背靠德荣长公主,长公主否了,是与不是……”
“朕会问问德荣。”圣上神色并不好看。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德荣长公主资产丰厚。
德荣不可能缺银钱,当然赚银钱也不是不行,但元帅府那种生意,损的都是世家子弟。
从御前退下,徐简往慈宁宫走。
林云嫣下午就进宫了,此时正在静心堂里。
晋王妃气色不好,心事重重的。
“太医来给李嵘殿下请脉,观王妃气色不好,回去后就禀报皇太后了,”林云嫣道,“娘娘很是关心。”
“郡主先前提过后,我一直看着嵘儿,恕我直言,我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晋王妃心事重,声音都哑了,“我盼着他千万莫要糊涂,又怕自己草木皆兵。
我怕自己看走了眼错失了娘娘的拂照,又怕我一惊一乍地怀疑反而伤了嵘儿的心。
郡主,我心里太难受了。”
林云嫣微微颔首。
她知此事难,只是若连晋王妃都看不明白李嵘,他们其他人就更难了。
晋王妃一肚子的话,憋不住,絮絮说了不少。
对侧窗户内,李嵘依旧趴在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
对面的窗开着,但他看不到晋王妃与林云嫣,更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他只晓得,这两天母妃的情绪很不对劲。
悲伤焦虑急切又纠结,写满了母妃的脸。
李嵘不是不想问,可他们母子只能隔着窗户远远说话,日常请安并不妨碍,但说私密事情就别想了,再者,母妃显然不愿意说出来。
他暗暗猜过,十之八九,郡主是想知道父王的行踪。
可逼问母妃做什么呢?
母妃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李嵘转头看过去,看清来人身份,他主动问候道:“辅国公。”
“殿下,”徐简行了一礼,“我来接郡主。”
李嵘指了指对侧:“郡主正与母妃说话。”
“不着急,”徐简往窗这儿走了几步,站在廊下道,“正好也有事想问问殿下。”
李嵘颔首,表示自己很配合。
徐简便道:“那成喜与王节,殿下说没有在庄子里见过他们,那在其他地方可曾见过?”
“我记忆之中,不曾见过。”李嵘道。
这厢动静自然传到了那厢。
林云嫣已经出来了,晋王妃送到了门边。
李嵘眼睛倏地亮了,灿然笑着唤道:“母妃!”
晋王妃不住颔首回应他。
徐简的视线在这对母子之间看了看,与李嵘道:“殿下与王妃隔着这么远,很不方便吧?”
“是不太方便,”李嵘抿了抿唇,“不过我明白的,能在一处院落里住着,能隔着院子与母妃问安,已经是圣上与皇太后开恩了,我很知足。”
“殿下深明大义,”徐简笑了笑,“我也想早日寻到晋王,一切尘埃落定后,殿下与您母妃也就不用这样了。”
李嵘低低应了声。
“说起来,我今日遇着保安侯府的喻诚安,”徐简另起话题,语气倒还是与先前一般轻松,“他与我提起来,说有回见着殿下玩蛐蛐,又说殿下如今在此处休养也没个玩意儿,殿下若有兴趣,他给您送只蛐蛐来消遣。”
李嵘一怔。
徐简又道:“一只蛐蛐而已,想来皇太后会答应的。”
李嵘却摇了摇头:“玩蛐蛐是两年多前,后来就不玩了,又哪里好意思为了只蛐蛐去求皇太后恩典。”
林云嫣听了几句,笑道:“我观王妃那屋里也没有什么书籍,想来殿下这边也没有,之后若需要什么,只管与看顾的开口。”
李嵘应下,道了谢。
他目送徐简与林云嫣离开。
一道灼灼视线落在他身上,李嵘顺着看过去,又对晋王妃笑了笑。
“您别担心,”他道,“辅国公还问我要不要玩蛐蛐,您看,我都能玩蛐蛐了,肯定没事的。”
晋王妃忙道:“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一定要没事。
等晋王妃转身回殿内,李嵘脸上的笑容淡了。
他没有再趴在窗沿,直直倒在了榻子上,看着屋梁出神。
蛐蛐?
怎么会说起蛐蛐来呢?
那只蛐蛐是谁给他的来着?
成喜?!(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