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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以退为进

燕辞归 玖拾陆 5404 2024-02-27 20:52

  眨眼就是九月二十五。

  先皇后忌日。

  圣上迈进金銮殿时,肉眼可见情绪不高,朝臣们恭谨行礼,一桩桩议论着朝堂大小事情。

  没有人提皇太子,没有人没事找事,一切都井然有序。

  与昨日甚至前日的早朝截然不同。

  不管是存了何种心思,能站在金銮殿里的也没有一个真傻子,纷纷避开了在这一日里惹圣上厌烦。

  也是难得的,圣上不用听他们或义正言辞或小心试探,不过他也很清楚,也就这一天罢了,等明日再上朝,依旧是各种争议。

  虽没有解了李邵的禁足,不过下朝之后,圣上还是去了一趟东宫。

  李邵没有迎出来。

  圣上是在库房那儿看到他的。

  李邵坐在杌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脚边摆着各种工具,专心致志到连圣上来了都不知道。

  郭公公与圣上行礼。

  曹公公问他:“怎么回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郭公公道:“殿下在修东西,修损坏了的先皇后的遗物。”

  闻言,不止曹公公一愣,圣上亦惊讶。

  “邵儿?”他唤了声,李邵似是没听见,他就又叫了一声。

  李邵这才回过神,抬头见明黄色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倏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父皇,”他笑了笑,“您怎么来了?”

  圣上走过去,看着他手中那木盒。

  的确是先皇后的遗物,乌木盒子,没作什么精美雕刻,在皇家属于特别朴素之物了,但先皇后活着的时候挺喜欢,平日放在博古架上,里头装些有的没的的小东西。

  圣上会把它赏给李邵,是因为那盒子曾装过一枚石子。

  那时候他们还在六皇子府,先皇后午后园中散步,脚边忽然滚来一枚圆润的小石子,她心血来潮捡了,也是那个下午,请脉的御医诊出了她的身孕。

  她怀的就是李邵。

  那枚让她欢喜的石头就装进了盒子里。

  圣上前回就知道,他赏给李邵时石子还在盒里,但如今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被磕碰过,盖子打开石子滚落,把盒子捡回来的人根本没关心过细节,就这么盖上盖子算数,而盒身上也留下了磕碰的痕迹。

  “你在做什么?”圣上问。

  刚郭公公说过,但他想听李邵说。

  李邵哂笑:“修盒子,这盒子的磕碰不算厉害,儿臣想重新打磨一下再上新漆,不能说修得天衣无缝,但看着会好些。”

  “你自己修?”圣上又问。

  “是,”李邵点了点头,“那些损坏的东西各有各的工艺,儿臣几乎都没有学过,匆匆上手只会适得其反,也就只能弄点最简单的木匠活,宫人里有擅长这个的,儿臣向他请教了。”

  圣上眉头稍稍舒缓了些。

  还行。

  起码没有异想天开到去把缺了口的瓷器黏上亦或是去把断了线的刺绣补上,要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养的是皇太子还是工匠。

  “这盒子修了多久?”圣上问。

  似是感觉到圣上没有生气,李邵悬着的心又落下来些:“这木盒是今天翻出来的,前几天修了个插屏,那插屏的腿断了,儿臣给它接上打磨了下,这会儿晾着漆。不过它上头的刺绣染了,儿臣无能为力。”

  李邵说完,郭公公忙指了指角落避光处:“就摆在那儿呢。”

  圣上走过去细看。

  他记得这插屏坏了的样子,这会儿看起来,起码是能立稳了。

  他甚至蹲下身去看那修好的脚,手艺不算精细,但看得出来,动手的人也算仔细认真了。

  曹公公扶了圣上一下。

  圣上站起身,伸手问李邵要那盒子。

  “这个还没打磨好,父皇您小心刺着手。”李邵递过来,提醒道。

  圣上看了眼盒子,又看李邵的手。

  木匠工具都容易伤手,李邵手背上似是被刮着过,留下了一道红印子,指腹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口子。

  “陪朕到里头说会儿话。”圣上道。

  李邵应下,又与指点他的宫人道:“都先放着,等我回来继续,不许替我。”

  那宫人自是答应。

  父子两人入内殿,曹公公跟上去伺候,心说今日的气氛比之前那次好太多了,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饶是如此,曹公公也没有留在内殿,奉茶之后就退了出来。

  圣上坐着,这一回,他让李邵也坐下了。

  “怎么想到去修你母后的遗物?”抿了口茶,圣上问道。

  李邵笑了下,显得有些拘谨:“那天您说了很多,儿臣都听进去了。

  儿臣确实想错了也做错了很多事情,让您失望了。

  您那日说,让儿臣自己多想想,儿臣就一直在想,也回忆了很多少傅他们说的话。

  可脑袋里东西太多了,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很难一时间想清楚,儿臣就想,可能手里有点事情做,思路反而会更清楚,于是儿臣就想到了修一修母后的遗物。

  不瞒您说,确实是个好办法,儿臣做事时心特别静,思考起来也是事半功倍。

  这样也挺好,能让儿臣领悟父皇的教导,也能感悟母后。”

  这番话说得格外恳切,圣上深深看着这个他最宠爱的儿子,良久长长叹了一声。

  “朕说过,”他道,“朕就怕你想不明白,邵儿,你若能想明白,朕是最高兴的。”

  “儿臣知道,”李邵道,“儿臣弄出这么多事,您最为难,以前是儿臣想法太简单了,跟着少傅他们念书,又跟着师傅学骑射,哪怕去了礼部观政,心思也散着,以至于从来不曾停下脚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

  您罚儿臣禁足,这几个月里,儿臣也是稀里糊涂的,没有珍惜这个机会。

  现在知道轻重了,儿臣想再东宫再待一阵子,再认真想一想。”

  圣上笑着点头。

  若邵儿今日依旧说出那天那样狂妄的错话来,他当真会无比失望,可邵儿说的话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冠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精巧词句,邵儿说得很直白朴素,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比起任何豪言壮语,圣上亦确实喜欢“平铺直述”。

  真切也实在。

  “等下去院子里,朝着西边,上香磕头。”圣上道。

  西边,是定国寺的方向。

  李邵颔首:“儿臣也是这么想的,已经让郭公公备了供桌。”

  果然,院子里都摆出来了,供桌向西,上头果子糕点,香炉摆着,桌前摆了蒲团。

  圣上与李邵一道出去。

  李邵接过三支香,在蒲团上跪了,认认真真行礼。

  他也没给先皇后念叨什么“心路”,就仪态极其端正,大礼之后,郭公公把香插进了香炉。

  李邵没有起身,又另接了香:“这是给诚意伯夫人的,那日若非她大恩,也没有儿臣的今日了。”

  与圣上说完,他便继续行礼。

  进香后,圣上又把李邵叫去内殿。

  “朕让人去看过徐简,”圣上道,“他的伤恢复起来很不容易,这些时日人都消瘦了很多。”

  李邵抿了下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口。

  “邵儿,你对徐简有心结,他的伤始终是你的心结,”圣上道,“可不管怎么样,徐简值得你信任他,他往后在朝堂政事上亦能帮你许多。”

  李邵闷声道:“是。”

  “他拿命救过你,他要娶的是宁安,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他们和你的关系足够紧密,”圣上压低了声音,“朕与你交个底,先前陈米胡同出事,朝堂上乱糟糟的时候,是徐简坚持护着你。

  现在也一样乱糟糟的,甚至可以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不能独当一面,可能会更乱。

  你能在朝堂上选择很多能臣,但徐简他最好的或者说他能选的还是只有你。

  太紧密了,紧密到他即便生二心,其他人也未必敢真心用他。

  徐简也不是一个真会混日子得过且过的性子,他心中有大业,一个从小立志在战场上领兵的将是不会甘愿平庸的。

  你不要因为自己的那点想法,让有能力靠得住的臣子不敢替你做事。”

  李邵看了圣上一眼。

  他心里其实很不舒服。

  他知道徐简在陈米胡同之后是向着他的,徐简就是想压着他。

  徐简想要的就是“掌控”,这是他和徐简之间的博弈。

  李邵简直被徐简的那些没事找事的手段烦得要死,可今时今日,他不能和父皇说徐简的不是。

  他只能忍下心中情绪,垂着眼,接受了父皇的提点。

  圣上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他已经说得够多够直白了。

  邵儿若真如他自己说的,这些日子里有在认真思考,那他能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轻重缓急都想明白,明白该如何与徐简相处,也明白要如何在朝堂上站稳了。

  不止以“皇太子”的身份,而是真正做好一个皇太子。

  倘若邵儿还是听不进去,那……

  圣上拍了拍李邵的肩膀,那就真的太让他失望了。

  李邵送圣上出去,看着御驾离开,东宫大门紧闭,而后,他脸上的恭顺收了起来,眉头紧紧皱了下。

  吹了会儿秋风,他又往库房那里去,重新坐回到杌子上,拿起木盒把玩。

  冯内侍在一旁伺候。

  他那小眼珠子往四周打量了一番,见无人靠近,便压低了声音,道:“小的看着,圣上今日心情缓和许多。”

  李邵嗤笑了声,打量了他几眼:“赏。”

  冯内侍忙谢恩。

  上回惹怒父皇之后,李邵就知道坏了。

  他不止不能依着原先想好的,在母后忌日前解了禁足,甚至还要继续困在东宫,何时出去都不知道。

  再懒得听父皇说的那些道理,李邵也晓得,他必须低头退两步,周旋一下。

  要解禁足,就要让父皇消气。

  而他在东宫里关着,见父皇都不容易,更别说让父皇消气了。

  还是这冯内侍给他出了主意,起码忌日这天,父皇一定会来。

  果然,事情很顺利。

  靠修遗物靠那些话术,他成功让父皇平和许多。

  不得不说,这事情很刺激。

  看到自己精心准备之事取得成效,李邵十分畅快,他能拿捏住他的父皇,全天下有比让父皇照着他的想法而喜怒哀乐更让人感到刺激的事情了吗?

  他甚至做好了以退为进。

  他说着要多禁足一阵,他最后就可以少禁足许久,他太了解父皇了,父皇就喜欢听那些“真心话”。

  徐简靠什么受父皇看重?

  不就是那些“真心话”吗?

  是了,就是徐简!

  一想到父皇拿徐简又敲打他,李邵就一阵窝火。

  心结?

  徐简敢把他捆回裕门关,他还不能有心结了?

  谁被徐简这么颠簸一回能心无芥蒂?

  笑话!

  冯内侍看着李邵的神色,又道:“您放心,您一定很快就能出去,等那时候……”

  李邵舔了舔唇,冷笑一声。

  等那时候,他一定要把这几个月的怨气都出一出。

  另一厢,诚意伯府里。

  林云嫣把香插入香炉,而后就坐在边上,认认真真烧纸钱。

  心里默默地,也念了很多。

  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她给母亲忌日上香,远比母亲离开的年数要久了,她对母亲的所有记忆来自于身边人的讲述。

  说了很多,听了很多,也看过父亲给母亲画的像,靠着这些,她一点点勾勒出母亲在心底里的形象。

  也许与真实的母亲不同,却是她心中的母亲了。

  一袋子纸元宝烧得干干净净。

  马嬷嬷在外头道:“马车备好了。”

  林云嫣应了声,起身净手,她还要去一趟慈宁宫。

  这一日,皇太后的情绪自然也很是低落,等林云嫣来了,便让她在自个儿身边坐下。

  王嬷嬷屏退了人手。

  皇太后这才轻声道:“刚才圣上来看望哀家,他从东宫过来的。”

  林云嫣看向皇太后。

  娘娘既然把人都屏退了,自然要说得深一些。

  这么想着,她也就顺着问下去:“圣上情绪如何?我听说,他近些时日因为太子的事一直不太高兴。”

  “太子行事,的确使人不悦,”皇太后话锋一转,“哀家今日看着,圣上似是缓和许多。”

  林云嫣听懂了。

  去一趟东宫,圣上还能缓和过来,可见李邵不止没有火上浇油,反而说了些“好话”。

  出人意料吗?

  其实没有。

  李邵若是个一味顶着来的,换贡酒被发现时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他很了解圣上,自然知道如何让圣上消气。

  峰回路转不满意吗?

  那就更没有了。

  李邵的疯需要过程,圣上的失望也需要过程。

  比起一团乱糟糟的回回都把圣上气着,这种时而乱套让人生气时而又懂事起来给与一点点希望的交错反复,才能真的让人情绪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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