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扑面而来。
晋王妃的脸色白得仿佛刷了一层厚厚的白及浆子,手指颤着,指尖发麻。
她其实明白,血味一直都有,刚还没有进殿时她就闻到了,此时的浓郁更多的是她心境上的错觉。
因为害怕。
再是鼓起勇气,本能也无法完全抗拒。
就像是她身体里的血顺着指尖都涌了出去,布满了那具遗体的胸前,留给她的只有失血过度后的阴冷与麻木。
晋王妃狠狠地咬了下舌尖。
痛疼让她打起精神,手指狠狠用力,把因着血污而黏在皮肤上的料子全部撕扯开。
「王爷他的左腰侧有一颗痣。」晋王妃颤声说着,用力把那遗体侧推。
徐简上前帮了她一把。
「就是这里。」晋王妃说着,紧盯着那处皮肤上的黑色小点。
徐简也看到了。
这人身上竟然也有一颗?
晋王妃拧眉,指腹用力地在那上头搓了搓,见没有任何变化,又用指甲去扣。
圣上用眼神询问徐简。
徐简想了想,问边上内侍拿了油灯,凑近仔细观察。
那颗黑痣只半颗米粒大小,摸起来略显粗糙。
徐简看出名堂来了,便询问曹公公:「我看着似是点青,公公认为呢?」
曹公公也凑上前,看了会儿,又拿手感触了下,扭头去圣上道:「确实是点青。」
点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犯人被判处黥刑,就会以此手法在脸上刺字。
除了犯人,古来也有人追求与众不同,在身上刺花为装饰。
可晋王不该点青。
就算他真有个人癖好,也该是刺一个花样出来,而不是仅仅只有一点。
「假痣?」晋王妃道,「这么说来,此人并非王爷,王爷身上的是痣,此人仿造了。」
「晋王若早已打定了‘李代桃僵"的主意,那他对替身定是会关注到细处,」林云嫣道,「痣伤口等等皮肤上的,能够看得见仿得了的,想来也都准备过了。王妃还有别的线索吗?眼下没有其他人比您更了解王爷了。」
晋王妃的呼吸一紧。
是啊。
她最了解。
郡主是在告诉她,她为何会被留下来。
从头至尾,王爷与其说是没想过要管她死活,不如说,她就是会被留下来的一颗棋子。
这些痣啊旧伤痕啊,别人能知道多少?
能答得上来的只有她。
而她为何会清楚记得呢?因为曾有一回,王爷沐浴后指给她看过,特特说了件与此有关的趣事。
她以前还觉得,那就是夫妻融洽了。
此刻回想起,当真像是一把锐刀直刺心田。
哪里有融洽?就是为了让她记住。
为了有朝一日,靠这些特特作假出来给她看的「证据」,让她向圣上向朝臣们证明死的就是晋王本人!
可是,凭什么啊?
谋反已经够连累她了,好在皇太后宽厚暂且安置了她,虽说关禁闭,总归还留了一份体面,没让她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关进牢里去。
但王爷谋算她,还不止如此!
倘若圣上不曾对王爷的死起疑,她也不会多想,来确定一遍就点头了。
那等王爷将来死而复生,在外头兴风作浪高举反旗时,她成了什么了?
她成了彻头彻脑的同谋了!
她的证言让王爷可以死遁潜逃!
太狠了!
晋王妃死死盯着那具假身,情绪激动,肩膀一直在抖。
她不可能当同谋,她要把自己和娘家都摘干净。
至于方法,郡主已经「告诉」她了。
要么不在表面,要么就是王爷不知情来不及准备的。
有那样的吗?
晋王妃想不到,但她可以胡说。
「是,」她的喉头滚了滚,垂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得细长,「后脖颈上,半夜被我划了一下。
王爷昨晚上睡得不踏实,起先一直在翻来覆去,我半夜醒来发现被他压着头发,就推了下。
清早上朝前,我替他更衣时才发现,应是我指甲太尖了,不小心给他刮了个细口。
我想跟他说的,可他心不在焉,才没有提。」
曹公公与徐简一块,把那遗体完全翻过来,头发撩起,露出脖颈。
血污也被擦去,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细口。
晋王妃指了个位子:「差不多就是这儿,此人身上没有,他定不是王爷!」
十几年夫妻,李渡想利用她坐实假死,让她往后百口莫辩,那就别怪她反打一耙。
编也要编成真的!
「嫂嫂确定?」圣上问。
「确定,我自己的丈夫,我不会认错,这人是假的,」晋王妃看向圣上,恳切道,「我知道夫妻是一体的,王爷毒杀兄弟意图不轨更有篡位之心,我作为妻子无法脱身事外。
可我娘家那儿是无辜的,他们从头至尾什么都不知道。
还望圣上明察。」
圣上微微颔首,道:「朕自会分辨。这一趟辛苦嫂嫂了。」
晋王妃摇头,行礼告退。
走出大殿,风吹来,凉飕飕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晋王妃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臂。
屏住的那口气松懈了,害怕与不安重新笼罩了她,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她一面用手胡乱抹着脸,一面嘀嘀咕咕宽慰鼓励自己:「我没有做错,我一点都没有错!错的是他,全是他!」
天边吐了鱼肚白。
算算时辰,离上朝也不远了。
圣上要回去换龙袍,与徐简道:「今日你也上朝。」
徐简看了眼身上染了血的衣裳,道:「臣先回府更衣。」
林云嫣走到他边上,道:「朝服我带来了,搁在马车上,车停在东宫门外。」
徐简应了声。
林云嫣道:「我去慈宁宫见皇太后。」
见圣上带着曹公公等人先行离开,此处只留下一众侍卫看守,徐简压着声问她:「你觉得晋王出宫了吗?」
「十有八九,」林云嫣道,「很可能在我们抵达南宫门前,他就已经逃出去了。」
潜逃,听起来难,做起来也难,风险不小。
可对曾经有充足地潜逃经验甩开过一波一波追兵的林云嫣与徐简来说,悄无声息地出宫亦不是不可能。
赶在宫门禁严之前,藏身木桶箱笼等等,安排好里应外合,甚至可以让侍卫开门,板车一辆运出去。
这也是林云嫣先前会想到一一观察出宫去的御林的面容的原因。
虽然,平心而论,她认为李渡装扮成御林的可能性不大。
再谨慎一些,李渡还可以走水道。
前后宫有几处大小池子都是活水,底下挖了水渠与皇宫外头的护城河相连。
全程憋气太为难了,却可通过芦苇空水囊等等换气,等出了宫墙到了护城河中,便脱身了。
「亡羊补牢,」林云
嫣自嘲道,「还是有晚的时候。」
徐简看了她一眼,牵了她的手往东宫门上走:「这就是试错。」
曾经的他,踩过很多坑,试过无数错。
倒不是没想过剑走偏锋仗着能重来就搏一把,或者干脆彻底当个闲散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可惜都没有成功。
他的时间太混乱了。
明天不一定是明天,昨日也不一定是昨日。
每天睁开眼睛,浑然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年的哪一天。
「好不容易」能按部就班地过一旬两旬日子,他刚刚才适应,再睡一觉又乱套了。
如此反复,折腾到后来,他甚至有过「混沌」。
分不清什么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
混乱之下,错失一些事也成了家常便饭,他从一开始的懊恼不已到最后变得习以为常。
试错嘛。
正如他之前告诉林云嫣的那样,错得足够多,便会寻到对,就会有「好运」。
他是习惯了,但好像小郡主不太习惯。
「晋王一旦失去踪影,之后就是敌暗我明,抓他难防他也难,」徐简语调平静如常,「这次被他找到机会,是我们不晓得他备了一个替身,等猜想到时已然迟了一步。最起码,再有下一次,就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林云嫣轻笑。
下一次。
她自是懂得徐简指的那一次是什么样的。
她也知道,徐简这么说想宽慰她。
毕竟,她这两年运气着实不差,算起来今朝是第一次失手。
可林云嫣更知道,徐简并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徐简曾说过,这是他最好的开局了,他自己可以砸,但他不想让她也砸里头。
这个开局,他们两人一起,稳定地过了每一天。
「只是失误,并非失败,」林云嫣笑了起来,「现在晋王才是丧家之犬,朝中对大殿下不满意的情绪也重,该继续痛打落水狗。」
徐简睨她,不由也笑了下。
没有让李渡死在这里固然可惜,但对于李渡之后的布局,也并非全无线索。
除了搜寻之外,他们更应该把视线看向古月,去关注苏议。
徐简弯了弯唇:「阿嫣说得是。」
南宫门外,朝臣们渐渐抵达。
徐简在马车上换了朝服,便来了此处。
他这些时日虽陪大殿下到刑部观政,也时常出入御书房,但早朝已经很久未上了。
乍一露面,引来不少目光。
林玙走过来,视线往下一挪,问:「可以上朝了?」
不等徐简回答,他的声音压下去:「宫门比往日查得严,街上也是,除了守备衙门巡视,御林也在巡街,出什么事了?」
徐简轻声道:「晋王半夜留下个替身金蝉脱壳了。」
林玙脸色一沉。
等又听徐简粗略讲了过程,林玙思忖一阵。
「他真是处心积虑,连替身都准备了,」林玙叹道,「如果他只求保命,从此隐姓埋名不兴风作浪……」
说到一半,林玙自己就顿住了,哼笑了一声,带了几分嘲讽之意。
那位晋王爷都做到这一步了,怎么会可能就此罢手?
时辰差不多了,官员们依次入宫,准备上朝。
徐简与林玙暂且止住话题。
等列位金銮殿内,圣上坐在龙椅上,曹公公才把李渡脱身的消息公布了。
一时间,满殿哗然。
昨日晋王入狱,本就惊了不少人。
等三司那儿传出来些状况,知道晋王认了杀兄弟杀母妃等等罪名,更是目瞪口呆。
本以为多年前宝平镇与定国寺的事可以盖棺定论做个了结了,没想到今天还有更震惊的消息在等着他们。
具体的来龙去脉,圣上示意徐简来说。
徐简从头叙述,从猜测到劫狱换人的可能后急急赶到宫门外,到最终由晋王妃确认。
「死的当真是替身?不是晋王本人?」
「晋王妃认过了,不会错的。」
「晋王能逃走,牢里肯定有内应,圣上必须要明查!」
「晋王现在在哪里?他真的已经出宫了吗?」
「几处城门回禀,半夜没有异常,他们也绝对没有放任何人出宫。」
「臣以为,晋王既然狼子野心,除了这些死士外,许是还另有私兵,需得查王府银钱往来资产状况。」
「臣已经让各城门加强警戒,出入的每一个人都要查验。」
最初的乱糟糟过去了,朝臣们慢慢平静下来,各个衙门各自领命。
此事各处牵连都多,该追的追,该查的查,联合推进。
徐简一直听着,问到他这里的才答几句,并没有多说旁的。
古月的事,得私下去圣上提。
这金銮殿里,不晓得还有没有李渡的余党。
李邵就站在徐简前头,不住扭头看他。
按捺不住好奇,李邵低声问徐简:「你怎么想到伯父会金蝉脱壳的?替身,一般会想到那处上去?」
见徐简看着他却没有回答,李邵又问:「说起来,你好像每次都能未卜先知似的,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来源瞒着父皇和我?」
徐简抬了下眼皮子,而后神色松弛下来,眼底露出淡淡笑意。
李邵看在眼里,越发好奇了。
「不完全是臣想到的,」徐简又笑了下,「是郡主,她平日没少看杂七杂八的话本子,上头奇奇怪怪的故事都有,什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妹妹替姐姐出嫁,什么明明死了的夫人她又出现了,李代桃僵的替身一个接一个的,郡主看得津津有味。」
李邵:……
这也可以?
他怎么不太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