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零号而言，无论在启明星伊甸园的生活多么黑暗，始终有一束光在支撑着她，那就是小绮。

　　即使两人已经告别，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但那又如何？

　　几年，十几年只要她逃出这里努力活下去，总有一天会和小绮再度重逢。

　　那时，小绮一定已经过上美好的生活，她会像梦想中那样成为一名平面模特，每天穿着漂亮衣服拍下自己最美的瞬间，住在好几层楼高的大别墅里，养着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说不定还找到了一位阳光可靠的男朋友

　　不管相隔多久，一起捱过童年苦难的她们终会团聚！

　　零号如此地坚信着。

　　直到

　　曙光146年12月6号夜晚19点23分，启明星伊甸园一号实验室，「智脑计划」一如往常进行着。

　　小绮被束缚在机械椅上，头部戴着对脑区进行电流冲击的装置，就跟以前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样。

　　但这一次，她再也无法从实验室里走出来了。

　　她脸上到处都是遭强电流冲击留下的血斑，如蛛网纹路般四处扩散，狰狞可怖。

　　那小脑袋无力地歪靠在机械椅上，眼睛耳朵口鼻全都在溢血，那些血在电流伤害下甚至不是正常的红褐色，而是焦化成了死一般的黑。

　　“说是这么说，实验受体那么多，我们找年纪小的不也一样，没必要抓一个快出去的人做超量实验啊”

　　她生来就是一个感觉不到痛的怪物。

　　“死了这么多受体，我知道大家被上头批评，压力都很大。但记住，我们这是为了全人类的远大宏图！”

　　“二十多年.我相信我的模型.”

　　“智脑计划一旦成功，我们的文明将迈出史无前例的一步，人类这个种群将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她的意识恍惚，模糊，仿佛有一块橡皮擦在记忆中不断擦拭，将那些与小绮相处的记忆不断擦掉，却又没有擦完，留下一片又一片支离破碎的斑驳痕迹。

　　研究人员拽着小绮的头发将其拖离，不时抱怨那些溢出来的黑血弄脏了无菌地板。

　　这一刻，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心扉蔓延，零号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描述，她的心脏仿佛被撕裂了，想要张开嘴巴大声痛哭，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可能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试试这组数据！超量实验，模式三，开始！”

　　“而我们，将是这个伟大纪元的开创者，在往后的无数个岁月，我们的名字将被刻进史册，永远流传下去！”

　　零号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上机械椅的。

　　剧烈的痛苦绝望，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呕吐欲，在零号体内肆意翻滚。

　　“红色信号，模式一数据错误，失败。”

　　最后一眼.

　　她艰难地控制着眼球，视线在晃动间一片模糊。

　　眼皮不受控制收拢又睁开，眼球也受到电流影响，不停乱颤。

　　扩散的瞳孔几乎占据整片虹膜，那双浑浊的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毫无焦点地看着前方，正对着被带进来的零号。

　　“红色信号，模式三数据错误，失败。”

　　“这个模型是我二十多年持续汇总推导出来的，绝对不可能有错！只是我们还没有摸到那个最关键的数据而已。”

　　“定位错误源，重导模型数据。超量实验，模式二，开始！”

　　零号的眼皮在电流下不断收拢着，她竭尽全力将其睁开，想看小绮最后一眼。

　　“红色信号，模式二数据错误，失败。”

　　强烈的脉冲电流从太阳穴两端灌入脑区，零号小小的身躯不受控制绷紧，各部位都在神经反应中抽颤，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一号实验室的研究人员正在机械椅旁交谈，有的踌躇，有的冷淡，更多的是焦虑。

　　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流出，不知是超量电流导致的溢血，还是泪，亦或两者都有。

　　“过分什么？她是伊甸园的人，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吃的穿的住的全是我们出钱，为伊甸园做点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从伊甸园出去，那她就归社培局管了。好好的实验受体，白送别人干嘛？还不如我们自己用掉，给智脑计划做点贡献。”

　　“罗组，我们这个模型会不会是错的？已经死十几个了，各年龄段的受体全试了一遍，上一個死一个，别到时候把零号也弄坏了。”

　　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压来，身体毫无征兆感到寒栗，只感觉周围的光芒一点一点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黑色。

　　前所未有的脉冲电流灌入脑区，零号不受控制抽颤着，刚开始还能感觉眼睛嘴巴鼻子里一片温热，到后面神经完全麻木，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罗组！”

　　“.我相信我的模型！这是我昨天刚算出的数据，还没在其他受体身上验证过，把它导进去超量实验！模式四！开始！！！”

　　曾经无数个昼夜依偎在一起的同伴，就这么变成了一具不会动的尸体，瘫在冰冷的地板上。

　　“哎，好吧，您说的是。”

　　“罗组，零号生命体征异常，她要撑不住了！”

　　“快过年了，可不能让零号死在我们组里，否则年终奖要被园长扣光了！”

　　她们对往后生活的所有展望，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超量实验继续。把尸体弄下来，让零号上！”

　　“超量实验，模式一，开始！”

　　小绮的尸体被装进了裹尸袋，一开始没放好，有条胳膊露在外面，研究人员用鞋子把它踩住，像塞玩具般将其塞了进去。

　　“罗组，她本来今天就能出去了，我们还拿她做超量电流实验，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再进行一次模型验算，重导数据，继续超量实验，这次让零号上。”

　　最后一眼就好.

　　终于，她控制住了电流对眼睛的影响，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在小绮脸上对焦。

　　“呲。”研究人员拉上了裹尸袋拉链。

　　最后零号看清的，只有裹尸袋冰冷的黑色。

　　“这是.绿色信号？.”

　　“罗组！罗组你看！绿色信号！！！”

　　“模式四数据正确！重复！模式四数据正确！！！”

　　刹那间，实验室化作一片欢腾的海洋，研究员们疯了似的嚎叫着，彼此相拥在一起欢呼雀跃，更有甚者抱着打印出来的数据在地上打滚，笑得满脸涨红，跟孩童似的不停蹬腿。

　　罗明生呆呆看着电脑上传回来的信号，一时没回过神。

　　他在生活中其实不喜欢绿色，因为总让他联想到投资市场下跌。

　　但此时，他兀然发现了这个颜色的魅力，它是如此令人心旷神怡。

　　二十多年

　　人能有几个二十多年？

　　这么漫长的岁月，不知多少次连他自己都想放弃，完全是依靠执念坚持了下来。

　　也许是早已被年龄磨平棱角，二十多年努力得到见证的一刻，他没有陷入那种躁动的狂欢，只是摘下眼镜，默默擦去泪水，和同事们拥抱握手。

　　一号实验室的疯狂欢呼引起了其他组的注意，那些研究员们纷纷跑过来询问，得知状况后又惊又喜。

　　“罗组，你们一组太牛了！”

　　“先恭喜了，我们离智脑计划成功又迈了一大步！以后人们讨论曙光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都将离不开你的名字！”

　　“接下来用同一个受体，在这个模型上继续推导数据，相信智脑技术很快就会问世！”

　　“哎呦！小零号，我们的大宝贝，叔叔帮你擦擦血。这么多年，这么多的受体，还得是你啊！以后也要乖乖的哦”

　　研究员们恭喜完罗明生，也纷纷围过来对零号说笑，往日那些冷淡似乎都不见了。

　　有人围过来时不小心踩到了装着小绮的裹尸袋，他只是低头瞥了一眼，就用脚将其踢开，然后露出笑容，跟大家一起摸摸零号的小脑袋。

　　智脑计划取得关键性进展，这个结果不仅让各个研究组轰动，更是让伊甸园的管理者们大为欣喜。

　　当天晚上，宫田隼人就联系了所有伊甸园的投资人，大家赴园举办了一场庆功晚宴。

　　晚宴地点设置在行政主楼宴会厅，相比于压抑的实验区餐厅，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板上悬挂下来，光芒洒满四周。

　　餐桌上摆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经由大厨之手摆得无比精致，香槟在水晶酒杯里冒着气泡，金色液体在光线下闪烁，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出席宴会的宾客都是新月城上流社会的人物，有商业精英，财团骨干，当局要员，他们身着华美的晚礼服，端着酒杯来回穿行，欢声笑语填满整个宴会厅。

　　宫田隼人走上场台，拿着话筒热情洋溢地说：“各位，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智脑计划在今晚取得了关键性进展。让我们先对罗明生组长送上由衷的致敬！”

　　宾客们热烈鼓掌，坐在台前主位的罗明生也起来跟大家招手，满脸笑容。

　　宫田隼人的语气变得忧愁起来：“这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太多失败，不知多少受体在实验中死去。”

　　“但那些孩子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正是他们用生命换来了今天的伟大成就。我提议，让我们为那些死去的小功臣们，默哀一分钟。”

　　宴会厅陷入一片寂静，大家都煞有其事地低着头。

　　偶尔也传来不知谁没忍住的轻轻憋笑声。

　　一分钟默哀结束了。

　　宫田隼人脸上的忧愁马上消失，又带上热情的笑容：“最后，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她是那些小功臣里最特殊的一个，正是因为她，我们才能取得如此关键的进展。”

　　“让我们欢迎零号！”

　　宴会厅另一头的大门打开，零号被警卫带了进来。

　　她原本那身实验室里的破旧衣服已经不见，换上了很符合晚宴气质的白色小洋裙。

　　这件衣服是刚买的，宫田隼人找来了那本零号经常翻看的穿搭杂志，发现有几张图片边上用笔画了小爱心，就挑其中一件买了回来，当成超量实验成功的礼物送给零号。

　　他并不知道，零号对那些衣服其实不喜爱。

　　那些小爱心，都是小绮留下的。

　　但他已经忘记小绮是谁，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注意过这个人。

　　几百上千个受体，年年有新，年年更替，哪可能都注意一遍。

　　此时，零号无声地站在那里，眼中没有丝毫色彩，只有跳动的心脏预示着她不是人偶。

　　她看向旁边的落地窗，玻璃倒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甜甜的嬉笑声温柔的拥抱依偎在一起的温暖黑暗中相遇的两个小小灵魂.往昔的回忆碎片从四面八方聚拢，在脑海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蓦然间，零号似乎出现了幻觉，玻璃中的倒影在扭曲，时而是自己，时而变成小绮的模样，两个人的界限变得如此模糊，仿佛交融在了一起。

　　这一刻，无数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似真似幻：

　　“喝吧，心怀感恩地喝吧。记住了，以后再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

　　“面对警卫时笑着和他们说话，笑得越开心越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受欢迎的人，这样他们对你的态度也会变好笑容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武器！”

　　“打死你这只怪物！又丑又恶心，打死你！”

　　“被人叫怪物又怎么了，让他们叫呗。等伱以后身体变好，长出头发，脸上有了肉肉，一定会变得超级漂亮，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你出去以后，我就只有一个人了.”

　　“你不会一个人的，不会的.”

　　“她是伊甸园的人，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吃的穿的住的全是我们出钱，为伊甸园做点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所以，零号，跑吧，不要再留在这里，跑到外面的世界，去拥抱真正的自由。”

　　“我还能见到你的对吗？”

　　“我会来找你的，不管你躲在哪里，不管过去多久，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伴随着那些来自过去的声音，零号脑海中浮现起曾经的一幕幕。

　　两人

　　小绮

　　两人坐在一起并肩展望将来的场景。

　　还有最后分别时紧紧抱在一起的场景。

　　冰冷与温暖，孤独与陪伴，痛苦与幸福.过往人生就像砸在地上的镜子，破裂成了一幅幅残缺的画面。

　　宫田隼人的演讲氛围来到顶峰，将嗓门踢得很高，笑着说：“零号，今天的功劳有你一份，我代表伊甸园许诺你一个奖励。如果你有什么小愿望，可以现在说出来！”

　　零号的目光从玻璃倒影上收回，她看向前方，抬起手，指尖扫过在场宾客：“你们。”

　　这个回答让宫田隼人有些不解：“我们？”

　　零号：“我的愿望，是你们。”

　　“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吃饭，按时睡觉。我会照顾好自己，努力活下去”

　　那双琥珀色眼瞳倒映着在场所有人，生而为人的光芒在瞳中刹那熄灭，只留下令人胆寒的黑暗：“直到杀死你们每一个人。”

　　宴会现场陷入短暂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逐渐扩散开来，宾客们饶有兴致地交头接耳，调侃连连。

　　“哈哈哈哈哈，这是晚宴的惊喜节目吗？很有新意。”

　　“上帝啊，你们看她的眼神，那种迸发出来的情绪力量！如果好好培养，她一定会成为优秀的演员！”

　　“宫田君，你培养出来的人真有个性，汪汪大叫的。”

　　宫田隼人神情有些僵，他缓了缓心神，走下场台对周围宾客们双手合十，笑着致歉：“哈哈哈，失礼失礼。”

　　他随手抄起桌上的香槟酒瓶，缓缓走向零号，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冰冷：“这没爹妈管教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哐！”他抡圆酒瓶狠狠砸在零号头上，爆开淋漓鲜血，染红了那身洁白的连衣裙。

　　宫田隼人揪住零号的衣领，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咚！咚！咚！”

　　他用拳头在那张年幼的脸上狠揍着，每揍一拳都带起口鼻溢出血沫。

　　“我给你吃，给你穿，稍微对你客气一点，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你们这些小杂碎，果然还是要当成狗来管教才行，就不能当人看。”

　　“咚！咚！咚！”

　　宫田隼人毫不留情毒打着零号，眉骨打折了，鼻梁骨打断了，那张小脸就像一块脏腻的画布，到处都沾染着猩红色。

　　但从始至终，零号都只是冷眼看着他，看着在场所有人，把他们的面容永远刻在心里。

　　曾经，怪物因为温柔的爱短暂为人。

　　现在，怪物杀死了自己心中的人性。

　　怪物重新变成了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