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楠哥哥刚转到监护病房的那天，第一个探视机会自然就给了我。

　　我一早起床去买菜剁馅，亲手给他包了好多小馄饨带去医院。怕小馄饨在保温杯里放久了会不好吃，我特意掐着点去病房，省去在外面排队的时间，一到那儿就可以登记进门了。

　　监护病房还是那个我熟悉的监护病房，只不过，里面的病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我再也不可能在这儿看到我们家老头。想到这儿，我鼻头酸酸的，心里不免又伤感起来。

　　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今天来见阿楠哥哥，不能哭，也不该哭。

　　刚刚转到阿楠哥哥所在的区域，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平躺在床上，醒着，却又似乎没醒。

　　一个护士站在他身边，帮他活动身体，促进血液循环，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护士操控着动动胳膊动动腿，而只要护士一松手，他的四肢就会不受控制地下落，还伴随着痉挛。

　　然后，剧烈的痉挛带动着他的左腿碰到了放在旁边的尿袋，尿袋掉下了床，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护士正欲拿起尿袋的时候，尿袋又急速下坠，连带着导尿管，掉到了地上。

　　是的，导尿管松了。

　　护士懊恼地说了一句“哎呀”，低头处理地上的一片狼藉，全然不顾阿楠哥哥此刻的难堪他没有穿裤子，因为护士刚刚给他换过导尿管，甚至连被子都没有完全盖上，他细弱的腿就那么暴露在外，双脚的外翻也异常明显。

　　幸运的是，尿袋基本是空的，所以没把地上弄得很脏，但是，导尿管被扯掉后，他的身下却很快濡湿一片。

　　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对于下半身的一切，全然不知。

　　护士很快起身，看到阿楠哥哥身下的印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看了一眼阿楠哥哥，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到最后却又忍住了。

　　护士又重新扯了一张尿垫，换下了阿楠哥哥身下原来那张被弄湿的，垫好后，她再一次清洁消毒，重新插上了导尿管。

　　护士把被子给他盖好，轻轻拍了被子两下，问道：“洛迦楠，探视时间到了，你的家属怎么还没来？”

　　我看到阿楠哥哥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正想往前去的时候，唐医生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再一次表达了没能救活我爸的遗憾，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只是泪水又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

　　唐医生递给我一张纸巾，又拍拍我的肩，说了句“节哀”。

　　唐医生转身离开，我吸吸鼻子，调整呼吸，我刚才没过去，是因为不想在他最难堪的时刻出现在他面前，徒增他的不快，而现在，我也不能让阿楠哥哥看到我这副样子，让他平白无故地担心。

　　我擦干眼泪，正要往阿楠哥哥床边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扯着嘴角冲他笑了一下，又突然意识到我戴着口罩，他肯定看不见我的笑容。

　　我继续往前走，可还没走到阿楠哥哥身边，就听得连接着他身体的仪器警报声大作，刚刚才离开的护士折返回来，又有两个医生也迅速围了过来。

　　我停下了脚步，隔着人墙看他，他仍旧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楠哥哥写给阿锦的信件拆阅·第两千零二十五封信】

　　阿锦：

　　我做梦都没想到，今天会在家里看见你。

　　自从上次外卖员把红豆粥放在门口又被我开门不小心弄洒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点过外卖。今天会点外卖，也是因为今天的药似乎格外苦，总想来点甜的换换口味。

　　我又点了红豆粥。

　　有了上次的经历，我怕外卖员等我开门会等着急，所以还特别备注了“把外卖放在门口就好，谢谢”。

　　我摇着轮椅从屋里往门口走的过程中，门铃安静了。我想，门口肯定没人了吧。

　　然后，我一开门，就看到了你，阿锦。

　　你没穿外卖员的衣服，没戴外卖员的头盔，一看就不像个真正的外卖员。

　　可你脚下放着我点的红豆粥。

　　你看到我疑惑，便开口解释道：“那个外卖员刚才骑车撞了我朋友，现在他俩去医院了，我帮他来送一下外卖。”

　　你大概是看我坐着轮椅不方便，又把刚刚放到地上的红豆粥拎了起来。我接过红豆粥放在腿上，对你说了声“谢谢”。

　　我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你，阿锦。

　　紧接着，你又一拍脑门说了句：“那一筒羽毛球是你送的吧？”

　　我点点头，反问她：“好用吗？”

　　然后你给我讲你们还没怎么打球呢，就发生了个小车祸，你的朋友和外卖员都受伤了。

　　我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我的腿，但愿他们伤不重。

　　你的“使命”完成了，你也准备离开了。我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你，我只想多看你一眼，再多看你一眼。

　　然后我的双腿，突然就开始不争气地抖动起来。

　　放在我腿上的红豆粥，被我的腿震得掉在了地上，红豆粥又洒出来了。

　　你不放心地回头看我，帮我捡起红豆粥，还主动提议帮我清理地面。

　　阿锦，我又何尝不想你留下来，哪怕你没有认出我，我也愿意多和你说几句话。

　　可不该是这样的场景啊！

　　我看了一眼地面，其实和上次的情况差不多，我自己也可以。

　　现在最尴尬的就是，痉挛没停，我的双腿轮番折磨我，不是左脚掉下踏板，就是右脚。

　　我不好意思地看着你，无论我多想留你说说话，我此刻都得让你先走。

　　我不想你继续看着我狼狈的样子。

　　可你没有走，反而自顾自地蹲下来，掏出自己的纸巾把地面上的红豆粥擦干净。

　　饭盒里还有一半红豆粥没有洒，你拎着它问我“放哪里？”

　　我实在没办法再说出赶你走的话，只得推着轮椅倒退，让你进屋。

　　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时隔多年，我们终于说上话的时候，意料之中的，你并没有认出我。我在想，如果我不是坐轮椅，你会不会觉得我面熟，会不会想起你的阿楠哥哥？

　　我指引着你去扔垃圾，洗手，自己则在客厅等你。

　　于我而言，你是阿锦。可是于你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你洗完手大概就要走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你一出洗手间，就被一墙的照片吸引。

　　你看着看着，似乎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你认出来了，你面前这个坐着轮椅的家伙就是照片上捧着奖杯的人。

　　结果你没有，你还跟我说，照片上的人算是你的体育老师。你说你看过我的视频。

　　我心里一阵窃喜，但是窃喜过后，就变成了悲哀。

　　原来，即使是那个健康的活蹦乱跳的我，也依旧没能让你认出来。你还是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洛迦楠，是小时候常常跟你一起玩的你的阿楠哥哥。

　　我有点难过。

　　不，我很难过。

　　可是我又不敢直接告诉你，我就是洛迦楠，墙上那个运动员就是洛迦楠。

　　我只能把我和那个运动员之间画上等号，却不能把我和洛迦楠之间也画上等号。

　　在我说了“我就是他”后，你恍然大悟，甚至还冲我竖起大拇指，“那你很厉害！”

　　或许过去的我也是当得起你一句厉害的，可现在不行了。

　　你又夸我羽毛球打得好，我不禁摇头，戏谑地对你说：“我这个样子，还能打吗？”

　　你热心地跟我说起轮椅羽毛球，可惜我的上肢力量并不足以支持我去打轮椅羽毛球。

　　我滑着轮椅向你靠近，你却一点点往后退。

　　是啊，一个陌生的坐着轮椅的男子，哪个小姑娘会不害怕？

　　你却对我说“不害怕”。可是你明明说话的语气都发颤了啊。

　　阿锦，我有什么好怕的啊？我不过是烂泥一滩罢了。

　　你安慰我，让我凭借努力过幸福生活。

　　阿锦，我凭借努力，可以重新认识你，可以有喜欢你的资格和能力吗？

　　不行的。

　　凭借努力，也未必获得幸福。

　　我还是说出了那句“你走吧”。尽管万般不舍，但是，我也不可能把你留下来。

　　你缓缓转身，转身之前还对我讲，“记得趁热喝红豆粥啊！”

　　我目送着你出门，然后自己滑着轮椅来到餐桌前。你亲自送来的红豆粥，一定格外香甜。

　　我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却发现，红豆粥，是咸的。

　　洛迦楠

　　【阿楠哥哥写给阿锦的信件拆阅·第两千零二十八封信】

　　亲爱的阿锦：

　　那日一别，我以为，又会很长时间看不到你。

　　可结果，没隔几天，你再次出现在了我家门前。

　　你来之前，我正在思考如何关窗。听新闻说，今天超强台风“杜苏芮”来袭，我家那外开的窗户，我真怕一会儿风把它吹下来，掉下去砸住谁。

　　可是现在，距离晚上刘叔来还有好几个小时，而外面已经风雨交加，窗户再不关……

　　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阿锦，你就像个救世主一样，敲开了我家的门。

　　不过，你还是个狼狈的救世主。

　　你当时浑身湿淋淋的，我看着你除了心疼，其实还有点想笑。

　　你略微局促地说，你是来帮我关窗户的。

　　阿锦，你怎么知道我家窗户没关，阿锦，这是不是说明，你也有在关注我？

　　我让你进屋，你并没有急着往里走，而是站在门口。你身上还有雨水滴滴答答，鞋上也全是湿的。我把自己平时擦轮椅的抹布给你扔到地上，让你踩上去。

　　你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然后进了我的房间，帮我关上了窗子。

　　你舒了一口气，我也放下了心。

　　不过，你的事办完了，你又要离开了吧。

　　可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把你留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就在我以为你不会回来的时候，门铃再次响起。

　　阿锦，是你，你又回来了！

　　我按捺住雀跃的内心，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你解释了现在的情况，问我能不能在我家多待一会儿。

　　当然可以！

　　我巴不得你多在我家坐一会儿呢。

　　我请你进屋，看不了电视，我又怕你无聊，给你玩我的平板。

　　窗外雨很大，我看着雨，想想身后是你，我就觉得好幸福。

　　你用我给你的毛巾擦了头发，还用吹风机吹了头，可你仍然在打喷嚏。我怕你感冒，干脆提议你冲个澡。

　　看着你惊讶的样子，我明白，是我唐突了。

　　可是，我于你而言是陌生人，你于我而言，可不是啊！

　　不过最终你还是进了我的浴室。换上了我的衣服。

　　我给你倒水喝，给你泡了以前妈妈很喜欢的花茶。

　　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有了家的感觉。

　　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阿锦，要是眼前的这一切，不是昙花一现就好了。

　　要是每个雨天都有你，我宁愿天气永远不放晴。

　　哪怕浑身神经痛痛得要命，和你比起来，那又如何？

　　好吧，我承认，神经痛是真要命。特别是今天这样的天气，不吃药肯定是扛不过去的。

　　我左手抵着药瓶，右手去拧瓶盖，眼见着马上就要拧开了，结果手一抖，瓶盖一开，药立刻全都飞了出去。

　　我特意看了一眼，药瓶里是空的，一颗药都没有剩下……

　　你大概是听见动静，进了我的房间，帮我一颗一颗地把药捡起来，给我端水，让我吃药。

　　你那么温柔，我好想你就这样一直待在我身边。

　　哎，可惜你不认识我。

　　想到这儿，我心里又突然笑自己像个傻瓜。就算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是洛迦楠，又如何呢？我不过是你爸爸同事的孩子，一个老邻居罢了……

　　止疼药见效没那么快，可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我不想让你担心。我强撑着自己坐直，换上自然的表情，

　　我跟你道谢，把刚才在手机上看到的物业发的消息告诉你。

　　你一听电梯故障，立刻哀嚎，样子可爱极了。

　　我安慰你，你在我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你还挤眉弄眼地让我把你留下。

　　天知道，阿锦，我到底有多么期盼你在我的身边。

　　洛迦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