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他撑着轮椅扶手挺了挺身子,又抬起右手甩了甩,说道:“虽然我也很久没写过毛笔字了,但是,少写几个字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我回头看了看那个写毛笔字的小桌子,周围围了不少人,但真正准备去写答案的,却没有几个。
我有点动心,可还是不免担心阿楠哥哥。去年以前,阿楠哥哥的右手还比现在稳一些,写几个毛笔字应该不在话下,但是自从他脑出血之后,他的右手就没有以前那么稳了。
现在让他写毛笔字,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怕他会有压力。
“算了吧,阿楠哥哥,就算你去写了,我们也只是拥有了一个抽奖资格,也未必能拿到那个哆啦a梦。还不如直接买一个呢。”
“那怎么能一样?”他停下轮椅,转头拉起我的手,“走吧,阿锦,我去写一张试试看,万一我们真的中了呢!”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不忍再拒绝,看着不远处众人围观的地方,点点头,“那阿楠哥哥,我去报名?”
我领了个号牌,先一步到了小桌子前。周围一个大爷看着我问:“小姑娘,你会写毛笔字啊?”
我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行,是我老公来写”
说着,我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阿楠哥哥身上。
周围人本来很多,但大家看到他宽大的轮椅,人群往两边散,渐渐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这么多人的目光同时都落在阿楠哥哥身上,我明显看到他有些紧张了,他握着轮椅操纵杆的右手微微发颤,表情也变得僵硬无比。
“呦,这么长时间没人写,这下可好,直接来了个残疾人呢!”
“你看他那个手抖的样子,待会儿怎么拿毛笔呀?”
“我见过有人用嘴写毛笔字,说不定他也一样吧?”
我不由得替他捏了把汗。其实他刚才说要来写谜底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他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可当众人真的开始围观他时,不同人的不同眼光,还是让我有些不舒服了。
我上前两步去迎他,同时悄悄问他,“阿楠哥哥,人这么多,你真的写吗?”
他停下了轮椅,接过我刚领的号牌,抬头看着我,认真地点点头,“写啊,为什么不写?”
说完,他又看向自己的右手,“阿锦,我可能写得没那么漂亮,但只要写出来的字大家能认得就行,你说是吧?”
他说的话看似云淡风轻,可他话语背后的紧张,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我牵起他的左手,悄悄在他耳边说,“是啊,只要写出来能认识就行。你看,周围那么多人,连个敢上来的人都没有,他们还不如你呢!”
说完,我陪着他一起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小桌子前才停下来。
小桌子有些高,阿楠哥哥坐着根本够不着。
我又听到周围人说的风凉话,“站不起来还参加这个活动,这下好了吧,号牌领了,桌子够不着。”
我回头看了一眼议论纷纷的人群,然后默默帮阿楠哥哥调整了身姿,按下了轮椅的站立键。
大约周围的人完全没有想到阿楠哥哥的轮椅还可以这样,刚才议论着说阿楠哥哥有些“自不量力”的人,此刻都愣住了。
阿楠哥哥操控轮椅又往前挪了一点,与小桌子贴得足够近了后,才抬手准备去拿桌上的毛笔。
长长的毛笔并没有普通的中性笔那么好控制,阿楠哥哥右手才一拿起毛笔,我就觉得毛笔有些摇摇欲坠了。
我直接上手帮他调整手部的姿势,让他拿稳毛笔,然后我又帮他把写谜底用的卡纸也摆放好。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开始写下答案。
他写的是我们刚才猜出来的一个灯谜的谜底,谜面是:古怪老汉,肩上挑担,为人正直,偏心不干。谜底很简单天平。
其实说起来,这些灯谜的谜底都不算难,不过有些字笔画比较多,像这一则“看看没有,摸摸倒有,似冰不化,似水不流”的谜底“玻璃”,阿楠哥哥写起来还是比较费劲的。
所以他才选择了这个笔画很少的谜底。
我站在阿楠哥哥身边,看着他用尽全力握住毛笔,尽管他的右手明显不如以前灵活,甚至在书写的过程中不断颤抖,但他眼神中的专注与坚定却丝毫未减。一笔一划,仿佛都在诉说着他的毅力与不屈。
围观的群众逐渐安静下来,都被阿楠哥哥这份坚韧的精神所打动。虽然“天平”二字在他的手中显得有些歪斜,但在我看来,那却是最美的艺术之作。
当阿楠哥哥完成最后一个悬针竖的时候,我看到他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满足与自豪。那一刻,我知道,奖品是否拿到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阿楠哥哥又完成了一次自我挑战。
“小姑娘,把你老公写的字拿起来给我们看看!”刚才跟我说过话的老大爷在一旁说道。
我点点头,握着阿楠哥哥的右手,把他刚刚写好的“天平”举了起来。
“好字!好字!”那个老大爷带头喊起来,周围的人也纷纷鼓掌。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瞧不起阿楠哥哥的,只不过,在他写字前,我也替他捏了把汗,耳边自动过滤了那些鼓励的声音,听到的全是不好的话语。
而现在,阿楠哥哥写好了字,我的心态也调整得更好,所以此刻,周围那些不好的议论自动被我过滤,我听到的,就全都是鼓励了。
按照规则,写好谜底后,就可以拿着这张谜底去参加抽奖。阿楠哥哥一边调整轮椅,一边对我说:“阿锦,赶紧去抽奖吧。”
他正准备坐下,我也正准备去抽奖时,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拿着一张号牌突然跑过来,脆生生地说道:“叔叔,你能不能帮我也写一张,我也想去抽奖。”
我朝小女孩身后看去,她的妈妈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上前准备把小女孩拉走。
我看看阿楠哥哥,他刚刚用毛笔写了那两个字,已经不易他右手的颤抖现在都还没停。
我捏了捏他的右手,轻声说道:“我们也走吧。”
“阿锦,我想帮帮她。”他低声对我说完这句,转身对小女孩说,“小朋友,你想写什么,叔叔可以帮你写。”
他的轮椅才降到一半,此刻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保持着平衡。
他一边等待着小女孩的回应,一边重新调整轮椅,仍旧保持了站姿。
小女孩的妈妈正跟她说着些什么,小女孩原本一脸的不情愿,在听到阿楠哥哥说愿意帮她的时候,瞬间变成了开心的笑脸。
她挣脱了妈妈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跳到阿楠哥哥面前,仰着头看着阿楠哥哥,说道:“叔叔,我刚才猜出来一个灯谜,答案是‘玻璃’!我想就写这个‘玻璃’!”
小女孩的妈妈刚刚应该看到了阿楠哥哥写字的过程,大概知道阿楠哥哥写字其实并不方便,所以再次上前拉起小女孩的手说道:“希希,一会儿妈妈给你写,你就别为难叔叔了。”
“妈妈”小女孩噘着嘴,说道:“这个叔叔的字好漂亮,而且叔叔也答应帮我写了呀!你的手今天才受伤,肯定写不好字了。”
说完,小女孩又用祈求的眼神看向阿楠哥哥。
我瞥了一眼她妈妈的手,果然,右手食指上贴了个创可贴。
阿楠哥哥转头冲我笑笑,又重新调整了轮椅的位置,颤颤巍巍地拿起了笔。
我知道,他也挺发愁写“玻璃”这两个字的,这两个字笔画多,尤其是那个“璃”字,笔画的间距还小,稍不留神,就容易写糊了。
我小声对阿楠哥哥说,“要不你把笔放下,我来。这个桌子高,小姑娘根本看不见是谁写的字。何况,她这么小,大概也不认识这么难的字,我写得丑点也没关系。”
阿楠哥哥看我一眼,皱着眉说:“程老师,不要骗人,会教坏小孩子的。”
他还是要自己写,我也没办法,只能帮他把卡纸的位置调整好,方便他运笔。
动笔之前,阿楠哥哥看了一眼小女孩,笑着说:“小朋友,你要多等一下了,叔叔写字比较慢。”
“没关系,”小女孩笑嘻嘻地说道,“我爷爷都是书法家了,写毛笔字也还是很慢的。他说‘慢工出细活’,叔叔,你慢慢写就行,我不着急。”
原来小女孩家里有人是专家呀。
阿楠哥哥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转头小心翼翼地将毛笔握在并不那么灵活的右手中,努力克服颤抖带来的影响。
小女孩则在一旁安静而好奇地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看出来阿楠哥哥的不便。
阿楠哥哥深吸一口气,先是轻轻落笔写下“玻”字的第一笔横,尽管动作略显迟缓,但每一笔都凝聚着力量与决心。接着是“皮”,一笔一划,犹如在玻璃上精心雕琢,虽颤犹稳。最后一笔捺画,还拖了个小小的尾巴,如同清泉滴落在平静的玻璃表面上,溅起的微微涟漪。
接下来是“璃”字,阿楠哥哥没有丝毫犹豫,先写出了左半边的“王”字,接着写“离”,繁复的笔画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曲折和磨砺。他写得很慢,生怕笔画与笔画之间会因为手部的颤抖而粘连。
每完成一笔,他的嘴角都会扬起一丝欣慰的笑容,那是对小女孩期待的回应,也是对自己挑战自我的肯定。
终于,“玻璃”二字在小小的卡纸上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韵味,每一个笔画都蕴含着阿楠哥哥对小女孩无尽的爱护。
虽然字体受阿楠哥哥身体条件的影响略显拙朴,但当我把卡纸递到小女孩手上时,小女孩立刻高兴地跳起来,她大声对阿楠哥哥说了一连串的“谢谢”,然后拿着卡纸冲妈妈大喊,“妈妈妈妈,我们可以去抽奖了!”
她的妈妈再次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笑了笑,领着孩子往抽奖台走去。
我拿过阿楠哥哥手中的毛笔,放回笔架,又握住他的右手,来来回回使劲揉搓,帮他放松。
他看着小姑娘远去的方向,忽然说道:“阿锦,要是我们也有个女儿就好了。”
“万一我们生的是个儿子呢?”
“不要了。要女儿。”他笑着回答。
我拍拍他的手背,“遗弃亲生儿子可是犯法的呦!”
他朝我笑笑,叫了声我的名字后,欲言又止。
写了两回字,站了许久,我让阿楠哥哥把轮椅放下时,他却非要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到人少的地方去。
“干嘛,就在这儿调整轮椅不行吗?”说着,我已经要上手按那个调整轮椅的按键了。
他一下子捂住按键不让我碰,“阿锦,还是去人少的地方吧。”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混合了坚强与无奈的情绪,仿佛在向世界诉说着内心深处的挣扎。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却努力保持着平静,不愿让别人看出他的窘迫和痛苦。
我牵着他的手陪他走到一处没有花灯,更没什么游客的地方去,他才肯调整轮椅,慢慢坐下来。
他会特意选择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就是怕突如其来的痉挛会让周围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此刻,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着,肌肉在无法抑制的收缩中紧张扭曲,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释放,反反复复。尽管这阵痉挛让他面露微痛之色,但他依然试图用淡然的表情掩饰这一切,因为他深知,生活并不会因为这样的困扰而对他格外宽容。
他将双手放在腿上,尝试通过有意识的压力去舒缓痉挛带来的不适,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周围的安静更衬托出他身体内部这场无声的风暴。
我理解他的心绪,既希望得到理解与帮助,又害怕成为他人眼中的焦点,这种矛盾的心情总是会在他心中交织翻腾。
看着他不断跃动的双腿,我忍不住在想,我的阿楠哥哥,何时才能真正摆脱这份尴尬与苦楚,何时才能像其他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在人海之中,享受那份最简单不过的从容。
可是,大概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