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李璟急得团团转,半晌才串联起心中凌乱的词语,说出几句话。
“魏王李琛想废黜太子,结果如何呢?魏王府被杀得鸡犬不留。魏王的母族鲁氏,还是鲁僖公后裔。国君之后簪缨世族,如今只剩几个旁系弱支勉强存活。朱雀大道上的鲜血还没有洗干净,岳父要看看前车之鉴啊!”
李璟说得激动,崔颐的眼睛转了转,手捏下巴,点头道:“殿下说得不错。”
李璟稍稍安心,试探着道:“所以呢?”
所以不要动妄念,老老实实辅佐太子李璋即位,做股肱之臣安享太平吧。
崔颐若有所思道:“所以,他们鲁氏全是废物。”
李璟惊讶错愕,险些又要跌倒。
他颓然坐下,使劲儿挠了几下头发,最终只能瞪着眼道:“反正我不同意。”
“殿下不必为我崔氏忧心,”崔颐目光明锐道,“天下人公推我崔氏为‘士族之冠’,并非因为崔氏在我朝根基深厚,也并非因为崔氏乃姜太公后裔,而是因为自春秋时期,我崔氏先祖崔明躲进坟墓逃过一劫后,崔氏便奋不顾命代代奋进,从未懈怠过一日,崔氏不会输,也输得起。”
“这些我都知道,”李璟撇了撇嘴,“你们崔氏输得起,很厉害,但是我输不起,不厉害啊。”
“殿下……”崔颐道,“您乃圣上嫡子。”
“我二哥也是嫡子,”李璟愁眉苦脸,“他娶了河东裴氏女,那是我外祖家。”
崔颐的食指扫过胡须,不屑道:“裴氏又如何?崔氏从未怕过谁。”
李璟叹息道:“河东裴氏同样一门忠贞,为我朝尽心竭力。李氏崔氏裴氏王氏郑氏卢氏……士族拱卫朝廷,臣子尽心百姓勤勉圣上仁德,我大唐才有如今盛况。”
崔颐哼了一声,大约是觉得一个崔氏就够了,其他的都是废物。
李璟再劝道:“鲁氏同魏王合谋夺位,死有余辜。可鲁氏中,也有许多清正朝臣是被连累的,有许多边关将领是不知情的。这一次动荡,朝廷难免伤筋动骨。咱们就不要凑热闹了。”
“不凑热闹,被欺负吗?”崔夫人忍不住道。
李璟再次挠头,挠得两边头发都乱糟糟的。
他苦思冥想,回忆李策劝慰他的话,最后道:“这便是,‘事……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这句话的意思是,侍奉父母,如果父母有不对的地方要委婉地劝说他们。自己的意见表达了见父母心里不愿听从,还是要对他们恭恭敬敬,并不违抗,替他们操劳而不怨恨,这才是孝道。
李璟好不容易背诵下来,问道:“这是我九弟说的,对不对?”
“不对,”崔颐冷脸道,“这是夫子说的。”
李璟注意到崔颐的语气虽然仍旧不好,但也少了些之前的执拗。
“太子并无错处,”李璟亲自为岳父斟茶道,“本王是弟弟,也是臣子,这件事就揭过去吧。”
崔颐没有用茶,也没有做出回应。
他定定地看着李璟,像在审视一块木头,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此事择日另论。就让锦儿在此安养,生产前再搬回去吧。”
“小婿感谢岳父大人!”李璟欣喜起身,双手合拢拜了拜。
哄完岳父岳母,当然是去见崔锦儿。
推开门,李璟立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迈步。
小小的五间厢房,除了帐幔和屏风隔开的卧房,有三间都挤满了人。
崔锦儿横卧在居中的贵妃榻上,身边的女婢衣香鬓影,全在服侍她。
一个揉头,一个捏肩,一个为她的手涂上油脂,一个用玫瑰花熏香她的头发,一个修脚,一个轻轻打扇,还有一个在读话本子。
李璟只觉得眼花缭乱。
“锦儿,”他费劲儿侧着身子挤进去,掀开遮挡崔锦儿脸颊的团扇,问道,“你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多人服侍?”
“殿下来了?”崔锦儿乐呵呵道,“我在母族,就是这样的啊。原以为嫁给你后日子会更好,没想到圣上让咱们戒骄戒奢,菜都不敢做得多,婢女也没几个。”
“这真的是骄奢淫逸。”李璟在崔锦儿身边坐下来。
“你就说想不想要吧?”崔锦儿眨眼问。
李璟嘿嘿笑了:“给我也来一套。”
这里真不错。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倒插门了。
别说让他住到崔锦儿产子前夕,就是让他在这里养孩子,他也乐意。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小九夫妻喊来,一起享受。
娶妻真是门技术活儿,河东裴氏绝没有这么豪气。
这便是河东裴氏祖宅了。
叶长庚站在绛州最宽阔的街道上,抬头望着不远处高高的牌楼。
牌楼四柱三肩,斗拱高扬屋檐宏伟气势磅礴。
走近几步,能看到牌楼上的四字题额,那是太宗皇帝御笔:“书香门第。”
这四个字谦虚内敛,却又莫名让人心生敬畏。
裴氏的人听说安国公府到了,远远便出门迎接。
他们中既有年长的老者,又有青年人,一个个谦和有礼,行为举止滴水不漏。
叶长庚被人引着,来到议事厅。
名帖奉上,礼物抬进来,双方族中长辈和媒人谈论起婚事,没有任何矛盾,便交换了彼此生辰,用以择定婚期。
等事情谈妥,裴氏摆宴招待众人,安国公府的媒人开口道:“如今既已纳采,可否请小姐同公子略见一面?”
叶长庚没料到媒人会这么说,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裴氏族人鸦雀无声,双方顿觉尴尬。
大唐民风开化,就算是恪守礼仪的世家大族,也会在纳采前让男女双方见上一面。或隔着薄薄的屏风,或者干脆连屏风都不设。
婚前确认了心意,免得婚后相看两厌,夫妻不睦。
所以媒人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而裴氏的沉默,让人心生忧虑。
“已经见过画像了。”叶长庚举杯圆场道,“不必惊扰小姐。”
裴氏族人的神情渐渐和缓,他们相互看看,笑道:“收到京都的书信后,小姐便闭门不出,潜心修习女工,学习侍奉公婆之道了。”
大家闺秀,理应如此。
叶长庚点头道:“听说小姐喜欢读书,家里为她挑了些书籍,还请转送。”
纸张价高刻印又很麻烦,所以如今家族藏书大多都是竹简。她既喜欢读书,叶长庚便请洛阳书行的人送来了些书籍。
他不懂这些,只说要几本售卖最好的。
没想到最好的是竟然是大兴善寺新近委托印制的经文。
那便送经文好了。
叶长庚并不关心那小姐能不能看懂,看懂了会不会闹着要出家。
他送了礼物,做足礼数,也便好了。
裴氏族人听说特意为小姐选了礼物,连连点头,感激道:“公子有心了。”
一位年长者转头示意仆人。
“把礼物给小姐送去吧。”
那仆人躬身称是,退后几步转身,跟着叶长庚的随从来到院子里,接过礼物,退出院落。
他顺着专门供仆人行走的窄巷矮门,走过许多条甬道,转了许多条弯,在一座院门处停下,叩响院门。
一个老嬷嬷打开门。
仆人把书籍送上,道:“这是安国公府公子,送给小姐的礼物。”
嬷嬷接过书籍,合上院门,穿过一道紫藤花架,站在廊下,示意看守屋门的两个婢女。
“开锁吧。”
婢女取出钥匙开锁,推开屋门。
嬷嬷走进去,见裴茉背对着门,坐在窗前发呆。碗筷未动,看来上一顿饭依旧没吃。
嬷嬷叹了口气,把那摞书放在裴茉面前。
“小姐,”她挤出笑容道,“安国公府的礼物到了。”
裴茉没有回头,淡淡道:“金银头面绸缎衣裳吗?放一边吧。”
“是书!”嬷嬷刻意说得大声,“叶公子知道您喜欢读书,送书给您呢!”
裴茉有些意外地转过头。
窗外天光正好,薄薄的光线擦着她挺拔的鼻梁照进室内。
她有一双沉静又倔强的眼眸。
“书?”裴茉幽幽道,“什么书?”
她的视线落在桌案上,看到几个字:“大唐西域记。”
……
注:《大唐西域记》是玄奘法师口述,他的弟子辩机编纂整理的,跟《西游记》没有直接关系。《西游记》的最早版本是明代万历年间的,认定为吴承恩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