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梅朵没有为自己求情。
她是赞普的妹妹,是高原上众人仰望的花,是吐蕃的尊严。
她可以被人砍掉脑袋,但绝不能跪在敌人面前,摇尾乞怜。
叶长庚没有搀扶格桑梅朵,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中没有憎恶,也没有同情。
见叶长庚没有挥刀,格桑梅朵手按泥泞,支撑身体站起来。
之前的一番搏斗挣扎,让她大腿上刚刚长好的伤口迸裂。她衣衫不整满面泥尘,血水染红衣裙,站在叶长庚面前。
草原上起了风,风吹草低,如海浪般靠近,最终扑面而来拍打在她身上,如同拍打一艘伤痕累累的渔船。
曾经的她有多么华丽高傲,如今便有多么褴褛狼狈。
格桑梅朵没有逃。
在大唐最英武的将军面前,又有谁能逃得了呢?
她找到一个突厥人的水袋,洗干净脸,自顾自转身,向西边走去。
西边有她的父母兄弟,有她的国土百姓,有她的家。
她已经,离家太久了。
就让她死在回家的路上,让她的魂魄知道归家的方向。
叶长庚并没有立即动刀。
他走在格桑梅朵身边,比她慢半步。
只是当初来大唐,他随行在侧是护送。如今他寸步不离,是截杀。
是他主动要求来追击格桑梅朵。
刺入大唐身体的这柄匕首,是他带来的。如今他亲自送回去,合情合理。
天色阴沉,朵朵乌云被风吹动,一点点南移。
格桑梅朵也一步步向西走,每一步都在踉跄,每一步都很坚决。鲜血顺着她的大腿流淌在地,枯萎的草尖上,有一层刺目的红。
“将军再不动手,我可就到家了。”格桑梅朵自嘲道。
怎么可能?这里距离吐蕃万里之遥。
“我送送你。”叶长庚只是如此说。
他说“送”,实际上却是“等”。
等格桑梅朵耗尽力气,流干最后一滴血。
格桑梅朵懂,所以她并不求叶长庚一刀给她个痛快。她倔强地继续向西,身体麻木步履不停,甚至同叶长庚说话。
“叶将军,你是不是很恨我?”
叶长庚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不屑于同她说话。
这里不是长安城,他们也不是走在灯火璀璨的街道,同行而回言笑宴宴。
“听说你要娶妻了?裴氏嫡女,她好不好看,有没有我好看?你喜欢她吗?还是只为了借助裴氏的权势?”
叶长庚任他奚落。
格桑梅朵抬头看天,看厚重的乌云被风吹动,继续自言自语。
“明日是什么天气啊?”
回应她的,仍然是叶长庚的沉默。
他默默随行,默默等着她死。
格桑梅朵头上精致的编发已经凌乱,常常佩戴的金丝缎狐狸帽也已经无影无踪。蓝色的偏领大襟裙遍布血迹污泥,有一处烂了个口子,露出她流血的伤腿。
她挣扎着向前,多走一步,便离家更近一步。
“我知道你恨我,”格桑梅朵喃喃自语,“你恨我那么狠毒,同魏王联手,搅得朝廷天翻地覆。同突厥联手,挑起战争。所以我知道,自己死有余辜。”
“可是大唐!”她的声音陡然激动,“那么繁华那么强盛万邦来朝人才济济。如果不这么做,吐蕃只能俯首称臣割让领土。”
格桑梅朵为自己辩解着,神情越来越扭曲:“对,我没有错!我是吐蕃的公主,这是我的使命所在!”
回应她的,仍然是叶长庚的沉默。
他默默随行,默默等着她死。
格桑梅朵向前几步,步伐越来越小,气力越来越弱,似乎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同叶长庚说话。
“你为什么不回答?是不是因为你也同意,我这么做是对的?”
叶长庚陡然止步,眼神顷刻间凌厉无比,声音阴沉道:“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
格桑梅朵转过身,眼神痴痴盯着叶长庚,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的使命,还是吐蕃赞普的使命,是吐蕃王族的使命?”叶长庚神情冷淡,每句话却都像一把冰刀,扎在格桑梅朵心上,“我大唐以‘仁孝’治国,所以皇子犯法与民同罪,所以上兵伐谋,所以慎战止战,顾惜每一个百姓的性命。你吐蕃尚且全民皆奴,你们把奴隶的皮肤活生生割下来,绘制成供王族观赏的彩画,用他们的头骨盛酒,把他们的子女殉葬。所以你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还是为了你们王族永享富贵压迫百姓统治绵延?”
格桑梅朵如遭雷击,浑身颤栗僵硬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相信自己是为了国家,才会殚精竭虑筹谋至此,才会在犯下种种罪恶时原谅自己,才会压抑心底对叶长庚的喜欢,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可叶长庚说,她的努力,都只是为了王族的统治?
为了能继续活剥人皮的残暴?
所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可,可如果大唐吞并吐蕃,吐蕃便会死很多人,不光王族会死,那些百姓,死得更多啊。
格桑梅朵百口莫辩,只觉得头晕目眩。她转身要走,却脚步慌乱,摔倒在地上。
这里已经不是草原。
草很短,露出沙石,再往前走便是戈壁了。
这只是一小片沙石,但它多么像吐蕃接近大唐陇右道那里,一望无际的沙漠。
地面滚烫,可格桑梅朵却越来越冷。
格桑梅朵静静地躺在地上。
她已经无力向前。
她心里还有许多话,想同叶长庚说。
比如从未说出口的喜欢,比如对不起,比如我真的有苦衷。
她抖动双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努力许久,终于唤出他的姓氏。
“叶……”
叶长庚蹲下去,扶住格桑梅朵的头。
一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下,她身体的全部力量似乎都在脸上,努力睁眼,努力张嘴,努力扯动唇角。
叶长庚再靠近些,才听出她在说什么。
“叶将军……明日,是什么天气?”
明日是什么天气,她常常这么问。
他不是父亲,也不是司天台那些能观风辨云的官员,所以他永远答,会是好天气。
因为从第一次她这么问起,叶长庚便知是什么意思。
吐蕃的天很低,很蓝,离家万里的她,只能抬头看一眼晴日的天空,思念故土。
而如果有云,有雨,有雪,便看不到蓝天。
“明日会是……好天气。”
最后一次回答她的问题,叶长庚依旧这么说。
一抹笑容浮现在格桑梅朵脸上,像是掉落在泥泞中的琉璃碎片。
虽然美,却已残破不堪。
“我不后悔,却对不住你……”她的声音大了些,仿佛用尽毕生力气,“我们那里的人,不能土葬。要让飞鸟吃了,把魂魄带回蓝天。拜托你,送我回家吧。”
“好。”她得到的,是一个承诺。
格桑梅朵渐渐陷入昏迷,叶长庚从怀中取出一个金项圈,放进她的手心。
那是叶娇向她索要解药时,解下的项圈,这项圈是格桑梅朵从小佩戴的护身符。
她下意识握住,唇角有一抹笑。
“将军,”校尉朱彦从远处走来,提醒道,“不能再耽搁了,楚王殿下说,为给京都一个交代,避免被人怀疑构陷,要……”
叶长庚起身离开,背过身去。
“动手吧。”他声音冷淡。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传来血液喷溅的声音,传来木盒打开,把头颅放进去,倒入食盐的声音。
那声音像流沙,带走叶长庚心中,所有关于格桑梅朵的身影。
朱彦把木盒绑到马匹上,叶长庚也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过头。
没有亲自动手,并非因为他心怀怜悯。
而是朱彦出发前磨过刀,他的刀,最锋利。
截杀格桑梅朵是密令,所以那个木盒送进大明宫,只有李璋和皇帝知道。
皇帝尚在病中,说话口齿不清,也不愿意多说话。
李璋禀告说格桑梅朵已死,楚王送来了头颅,皇帝只是微微点头。
“拿去烧掉,祭奠此次战争,死去的百姓吧?”李璋询问皇帝的意见。
皇帝缓缓点头,许久后,说道:“回。”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李璋听懂了。
“父皇是说,让楚王回来?”
他低着头,眉眼里藏着阴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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